《人發殺機天地反覆》第252章 春日
鳳唐縣外。
斜陽晚照,春光正好。
城外大片的農田不知何時已煥發生機,青色的秧苗在田間隨微風輕輕搖擺,遠近之內,影影綽綽的是許多忙碌的身影。
青壯的漢子光著膀子拖拉著木犁,翻種土地,婦女和老人在田間育苗插秧,有孩童赤著腳從田地飛奔雀躍,個個臉上都是久違的笑容。
暖暖的夕陽下,舉目所望,一派好風景。
一處田壟上,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著面前開闊整齊的田地,長長吐了口濁氣。
他的肩膀由於拉犁,已經磨出了一些血痕,雙腳也輕輕打著顫,可擡頭望著湛藍如洗的天空,心中卻有種難以形容的不真實之感。
良久,少年似稍稍從疲勞中緩過勁來,伸手從田埂上拔了兩根翠綠嫩芽的雜草,咬在口中,嚼了嚼,又隨口吐掉,轉而朝正在田間彎腰勞作的一個少女喊道:“貞姐,貞姐,這一片以後真就是我們的地了嗎?”
“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聽到少年的呼喊聲,正在田間小心翼翼的育苗的一個少女直起身,同樣舒了一口氣。
少女的額頭有細密的汗珠,長長的頭髮貼在頭皮上,臉頰隱約沾了一點泥土,姿色不算絕佳,似乎由於勞作,還帶著幾分疲色,可眉眼親和而堅韌,透著一股別樣的美。
少女目光遙遙望了一眼遠處的田地,臉上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燦爛笑容,伸出帶著泥土的手指在前面虛劃了一下,輕聲道:“小川,以後這裡就都是我們的了,隻要我們勤快些,到了秋日,地裡就能長出金燦燦的糧食。
”
說道最後,少女明亮的雙眸裡露出了由衷的希冀。
趙川目光順著嚴貞望向遠處,心中湧起一絲熱流,情不自禁地感慨道:“貞姐,這日子真好啊!
”
若非經歷過如此之多的人間困難,又哪裡能明白,而今這片刻的安寧是何等的來之不易。
這一個月的時間,雖勞作不停,有各種事情,可卻是趙川覺得過得最快意的日子。
沒有了那種時時刻刻都命懸一線的壓迫,反而能真正的感受著這大地和風中的草木氣息。
“那貞姐,我們還要南下去越州嗎?”
兩人說話間,距離不遠處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同樣氣喘籲籲地癱在了田埂上,頭枕著嫩綠的青草,轉頭望向站在田間的嚴貞。
嚴貞轉過頭望向說話的少年,對方年齡比起趙川和王道平明顯要小上幾歲,連日的勞作明顯看得出疲乏,頓時道:“小莊,你先歇一會兒。
”
說完,又頓了頓,眼神變幻了一下,忽然看著這個叫做小莊的少年,還有一旁的趙川,問道:“小莊,小川,你們想去越州嗎?去找張大叔。
”
叫做小莊的少年一咕嚕地坐起身,叫道:“貞姐去哪我就去哪。
”
“我也不想去。
”趙川搖搖頭,“如今禍亂已去,以後這就是我們的地了。
”說著,少年目光之中又有了幾分憂慮,“隻是王道平說得也對,不過,我還是聽貞姐的。
”
他們這個曾經在無數屍鬼裡艱難生存下來的小團體,為了今後的去向其實已經不止討論過一次。
雖然大家都願意聽嚴貞的,繼續留在司州,甚至包括王道平,可真正留在這裡,現下雖分了田地,可心中依舊有些惴惴。
“王道平啊!
”
嚴貞目光微微閃爍,輕輕走到田壟邊上坐下,仿佛無聲地吐了口氣,微笑道,“那小子現在肯定在縣衙裡算帳,不用勞累,這就是軍師了!
”
“哼,就是那小子仗著比我們多讀點書,就不用來田裡做事情了。
”趙川故作忿忿地叫嚷了起來。
其他一些個少年少女一起附和:“一定要讓他也來耕田。
”
“對對,貞姐,可不能讓他跑了。
”
嚴貞看著身旁跟著自己好不容易從煉獄逃離出來的一眾少年,微微昂起頭,面容上露出了溫婉的笑容,隻是笑容裡又夾雜著幾分疑慮。
“這般剛剛有了一點盼頭的生活,卻不知能持續多久,又是否能夠守住呢?”
……
“王道平,算錯了,再拿回去算。
”
鳳唐縣縣衙內,一個清脆悅耳的少女聲音響起。
坐在縣衙偏堂上首一堆案牘中間,一個身穿紅裳,年歲不大的少女,隨手將一本冊子,扔到了坐在最下首的一個幾案前。
“這……這……”
幾案後面,看著略有些羸弱的少年接著被扔到面前的帳冊,面露不解。
擡頭望向偏堂中間的少女疑惑道,“陳……將軍,我已經算了三遍,不能有錯的。
”
他自詡雖不比得一些縣中的錢糧胥吏,可自小聰慧,在義軍之中就看著父兄輩統籌軍中和難民的生計,還是頗有心得。
但被應召來縣衙幫襯,卻是幾次三番的被挑出了錯漏。
偏堂上首的陳素頭也不擡,或許是經歷事情漸多,又因此前在鳳唐縣組織流民,操持了許多事物,年齡雖不大,可越來越幹練。
聽到王道平的話,隻是淡淡地說道:“從陵定郡核算的糧食少了一百零七十五石,齊安縣縣倉搬來的糧食米粟未分,州威縣雖已毀,可新納丁口幾何,還有存糧幾何,都未統計到,再去算一遍。
”
“這,這也要統計?”
王道平微微張了張嘴,看著那頭也不擡的少女,一時說不出話來。
若說年歲,恐怕他比這主事的少女還要大上一二歲,可對方才思敏捷,統籌計算,幾乎一眼掃過去就能夠得出結論。
他曾在義軍裡,父兄輩也有人做這些計算工作,可從來沒有精細到這樣的地步。
“自然是要的。
”
陳素不斷翻動著桌上的帳冊案牘,隨口又應了一句:“我們有丁口多少人,每人吃多少糧食,務必要心中有數,如今才是春耕,還有三四月的時間,當務之急要收攏周邊所有存糧和人口,撐到秋收。
”
王道平稍稍頓了頓,隻能點頭應是道:“是將軍,屬下繼續核算。
”
嘩嘩的書頁翻動聲,嘶嘶的碾墨聲,卷宗文檔搬動的輕微聲,還有不時有胥吏從內外堂進進出出的腳步聲和低語聲,不斷的響起。
許久。
陳素端坐在上首翻閱完了最後一份帳冊,驀然站起身,旁邊立刻有一位兩名常備軍的士卒上前,一個遞給了她一把裝潢不凡的橫刀,一個站在身後給她系上寬大的大氅披風披風。
陳素也不看偏堂內左右正在忙碌的眾人,隻是在離開偏堂時,忽然掃了一眼,頓住了腳步。
悄然走到了堂下一角,從裡面翻找出來了一截大紅蠟燭,讓兩名常備軍士卒悄然點上,使得縣衙內的光線明亮了許多,這才邁步離開。
距離那次疫亂已經過去一個月,如今的鳳唐縣內,百廢待興,這縣衙內外,統計錢糧和流民,安排田地,統籌管理,幾乎人人都是連軸轉。
在鳳唐縣縣令郎浦和與主簿季博才,以及參將王知等人早已逝去,如今整個鳳唐縣,唯陳素馬首是瞻。
出了縣衙,街道之上,已經頗為熱鬧,有不少從城外忙碌的身影回來,亦有一些店鋪之類的開門揖客。
城內有將近三成的區域,在此前的大火焚燒之中成了廢墟,可漸漸的這些時日也被人清理了出來,新來的流民和城中原來的流民再次開始建造了一些簡單粗糲的房屋住所。
“以工代賑,不能讓人閑下來。
”
陳素在經過了這篇城門左近都是廢墟的地區時,看著來回忙碌的人影,心中無聲地默念了一句。
如今鳳唐縣有糧有人,遭受那次屍群圍城雖逃亡死傷了不少人,可此前郎浦和留下的底子著實不錯。
修繕房屋城池,城外堆積了大量之前積攢的材料,再加上有一定的糧食打底,讓最初這些湧進來的災難都能夠有一碗飯吃,不至於饑寒起盜心。
除此以外,最重要的是縣中的胥吏和衙役班底尚在。
六房書吏雖然其中死了不少人,可正職副職還是有一些在,再招募識文斷字如王道平這樣的少年青年或者帳房之類的,整個鳳唐縣才能夠運轉起來。
再加上鳳唐縣縣中各地荒蕪,前面的富戶死的死逃的逃,更好能夠安置百姓。
陳素大刀闊斧地分田地,共耕耘,又使得一部分人心安定了下來。
如今鳳唐縣的人口將近有三萬,其中大半是最近這半個月從各地湧來的難民。
此前,鳳唐縣的存糧雖多,但面對如此眾多的難民湧入,還是有些力不從心。
她以原來的鳳唐縣衙役和常備軍為骨乾,揀選青壯,或親自帶領或派人,從周遭遭遇禍害的區域裡搜羅回來的錢糧物資。
如今鳳唐縣往北的司州北境,直至雍州境內,受到這大半年的屍魔禍害,十不存一。
她正好利用起這些空檔的大量資源,招人開墾,養兵養民。
一路穿街過巷,陳素很快來到了城北最邊角的一處宅院。
站在這宅院前,陳素又微微恍惚了一番,這裡便是當日那屍鬼出現的所在,使得鳳唐縣再次受害。
隻是如今,這處宅院被人經過了一番修繕,改成了一個簡單的道院。
陳素邁步進入,就見到道院有數十人正在忙忙碌碌。
其中一個端坐在道院內間座位上的道人,鬢角斑白,看著四十許,正在畫符。
旁邊有年歲不大的孩童,從旁協助,見到那道人將符畫完,恭恭敬敬地接過,然後小心翼翼地藏進了手邊的一個木箱裡。
似看到那陳素走近了道院,那道人急忙起身,走到了陳素面前,稽首行禮:
“子諒見過師姐!
”
陳素笑著擺擺手,望著中年道人道:“慕大哥,你年長於我,我又未曾真的拜哥哥為師,你喚我素素便可。
”
慕子諒微微搖頭,他雖如今年看著像是四十歲的中年人,可其實也不過二十出頭。
隻是即便二十出頭,依舊比陳素要大了六七歲,不過他卻知道,正因如此,才不可有絲毫怠慢,以免影響對方好不容易積攢樹立起來的威望,笑著問道:“師姐是來拿道符的麽?”
陳素望了望這座小小的道院,神色微微有些恍惚,聽到慕子諒的話,才接著輕輕點點頭,“前番派人去梁古縣,那裡被一夥盜匪佔據,我要趁著他們未曾壯大前,先行除去。
”
“此是正當之理。
”
慕子諒輕輕頷首,如今司州北境和雍州屍魔已除,各路盜匪、義軍、流民很快就會再度出現,若不趁著這個空檔,盡可能壯大自身,再往後想要安穩,可就不容易了。
伸手從旁邊那個穿著粗布麻衣的道童手裡,取過那個木盒,交到陳素手中,道:“其中避箭符和避火符各三十張,‘丹符式’十張,‘開天眼符’二十張。
”
“多謝慕大哥。
”
陳素將木盒接過,交給身邊的一個跟著的常備軍,紅色的披風大氅甩動,轉身再次離去。
慕子諒站在原地望著陳素離開的背影,嘴唇微動,似想要說些什麽,但最終隻是笑了笑。
對於陳素他心中是欽佩的,對方年齡比他小了不少,可心氣卻大,從到鳳唐縣開始,所作所為多少男兒都趕不上。
“師尊將我留在此地,我自當全力扶持。
”
裴楚和陳素的關系,他如今多少已然知曉,不過又覺得有些說不明,但其實都無所謂。
“為蒼生黎民計。
”
慕子諒目光望向漸漸暗沉下來的天空,眼裡亮如星河,悠悠然感歎了一句,轉而回身買入道院之內,繼續開始修持“三洞正法”。
陳素帶著兩名常備軍士卒,離開了道院。
門外,又有兩名常備軍士卒牽著馬,早已等在了那裡。
陳素翻身上馬,領著四名常備軍士卒,一路疾馳,出了鳳唐縣縣城,很快就來到了距離城外不遠的一處偌大的營地。
這處營地是此前常備軍所駐紮,近段時間又返修過幾次,看著雖然粗陋,可其中人馬卻頗為剽悍。
在陳素進入軍營之後,黃土踏實的校場內,將近兩千的士卒早已站定。
校場的高台前,幾個一身鐵甲的將校昂然站立,見著陳素出現齊齊行禮。
這幾個將校之中,當先一個是此前鳳唐縣防疫和後來抵禦屍群圍攻時,就一直跟在陳素身邊的樊詔。
其人雖不過是個伍長,可卻是軍中老油條,所立功勳也是不少,隻是犯錯同樣多,一直不得晉升。
另外一個則是原來常備軍裡的一個副將,為原來參將王知心腹,是個實誠人。
王知死後,他也未有太多想法,如今這世道,一人難活,在陳素被縣令郎浦和和季博才暫代首領後,便一直唯陳素之命是從。
對方是女流之輩,年紀尚幼,可此前屍群圍城,陳素不論是武功人望,還是身先士卒的諸多表現,都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至於其他兩個領軍的校尉,一個是來自百戰餘生的陵定郡,一個是來自於淪為流民的軍中校尉。
成驍軍在陵定郡郡城當時不過就三千人,屍魔圍城後所剩下來不過隻有數百人,其中還有一些是民夫。
這些人是裴楚離開前,花費了一番功夫才收攏來的,陵定郡已破,司州北境幾乎荒蕪,乾脆讓其南下到了鳳唐縣。
再有部分就是最近這段時日從其他處前來投奔的流民,在屍魔肆虐時,許多人躲入深山老林,直至近端時日存糧告罄,加上屍魔肆虐漸漸平息,才逐漸冒了出來。
是以,軍營之中的兩千士卒,原本鳳唐縣的常備軍佔據了部分,然後陵定郡的成驍軍和各地湧來的流民軍卒又佔了部分。
不過,人數雖然不多,但大抵猶豫此前屍群肆虐的緣故,各郡縣鄉鎮十室十空,花費了一些力氣收羅之後。
大抵上來說,甲胄武器都還算齊全。
眾人看著走上高台的陳素,在一眾鐵甲錚錚的軍漢中間,對方少女身份,還有那一席大紅衣袍,格外惹眼。
隻是這些軍卒裡大多數在過去的這些天,已然見識過那小小身體卻能輕而易舉掀翻七八個頂尖壯漢的武藝,再加上對方手握錢糧,對於這位新任主將加縣令多數已是服氣。
即便有少數桀驁不馴之輩,在此時亦是不敢出言不遜多生事端,前些時日營寨外懸掛的腦袋可不止一顆。
“慈不掌兵。
”
陳素站在高台上,眼見一雙雙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神色絲毫沒有半點波瀾。
她已再非那個昔日懵懵懂懂、面對驟變毫無反抗之力的弱質女流。
不知覺間,身邊已經有不少人成為她的擁躉。
這些人裡,有些是懾於裴楚的神通術法,隻是裴楚是得道高人,那一日圍城時所施展的雷法手段,高高在上,許多人不敢攀附,漸漸聚攏到她的身邊。
這也是陳素重整旗鼓後,能夠掌控鳳唐縣內外的原因之一。
所有人皆知這位少女將主身後有一座巨大的靠山,術法通天,即便誰有些小心思,可不敢多生半點事端。
有些是因為她在鳳唐縣最危難時,身先士卒,受其感召,情願追隨。
還有部分,就是迫於她的武功和勢力,又或是為了一口吃食。
期間種種人心,她已能洞若觀火,也無所謂。
在越州時和老卒蘭頗一路同行,就和她講了一些行軍統兵之法,雖然都是閑言碎語,可她聰慧過人,舉一反三之下,已將這二千人收拾得服帖。
她想起裴楚曾偶然和她提及“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刀槍之內出政權”、“拳頭大有道理”的話,心中明白,想要在這個世道站穩腳跟,就要有人。
“將軍,兩千鳳唐軍集結完畢,可以開拔!
”
樊詔見陳素立在高台上,上前單膝跪地,雙手抱拳,衝著陳素語氣鏗鏘喊道。
“選十名探子,發‘開天眼符’,頭前打探。
”
陳素輕輕一揮手,一旁跟隨的士卒就將十張“開天眼符”揀選出來,交於十名探子。
這十人當場焚符調水飲下,翻身上馬,疾馳而出。
陳素望了一眼校場上兩千躍躍欲試的成驍軍,又擡頭看了看漸漸暗淡下去的天色,忽然一躍跳下高台,落在高台下的一匹健馬上。
其他諸如樊詔等將校齊齊下了高台,翻身上了馬匹。
校場內,刀槍如林,鐵甲錚然。
所有人都目光都落在了那一些紅裳如血的嬌小身影上。
陳素輕輕吸了一口氣,拔出腰間橫刀,揚手一揮,“鳳塘軍,出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