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三十折子夜飛遁,鴻鵠鳴高
耿照一時還無法從劇烈的噴發快感中回覆。
在玄鱗的記憶中,並沒有杵莖被柔嫩的膣肌箍束、鈍尖如遭雷殛之類的快感,
正如他自己所說,不死之軀對性器的媾和沒什麼感覺。
目擊陵女絕美的赤裸媚態、
耳聞她魂飛天外的酥麻叫聲,更能激發耿照心中慾火,插入時卻意外地覺得平淡。
非是陵女不夠緊湊,相反的,玄鱗對她的褒揚絕非信口諷辱,在耿照所經歷過
的女子之中,也隻有弦子的細窄,與紅兒的強韌差堪比擬。
而陵女兼二者之長,纖
細的身子裡有著與決心相匹配的強大爆發力,換作其他男子怕已洩得死去活來,難
以遏抑。
這完全是玄鱗——或說“不死之軀”——一側的問題所緻,被陵女這般罕世的
尤物套弄著的巨物,就像是憑空長出的另一條手臂,伸縮自如、觸撫歷歷,獨不會
產生“亢奮”這種東西。
玄鱗的興奮與其說由淩虐陵女而來,倒不如說是從一步一步揭發少女的苦心布
置開始,至徹底摧毀她的信念與希望時,終於攀上了高峰。
耿照無法理解這樣的快
感,但不可否認,玄鱗的粗暴蹂躪與陵女的悲慘掙紮,確實有著某種黑暗的異樣凄
艷。
他漸覺是自己掐著陵女纖窄雪白的屁股尖兒,用粗大的陽具刨刮穿刺著哭嚎的
少女,身心都陷溺於黏膩的色慾當中。
在“一切都隻是幻境”的前提下,少年安心地放任心底滋生的一絲黑暗馳騁,
而本該十分遲鈍的下腹知覺,卻因玄鱗高漲的興奮而得到了補足;淫辱陵女的整個
過程都異常真實,堆疊的快感與進出女體的動作近乎同調,在玄鱗噴發的瞬間,少
年眼前再度轉白,感官被洶湧而至的快美阻斷,毫不亞於玄鱗動武或殺人時。
遮斷的空白異常地長,長到耿照足以在虛空中重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突然恢
復了時間的概念,開始覺得不妙。
雖不明水精的運作方式,但按理路推斷,一旦玄
鱗的記憶被遮斷,耿照該重新回到現實才是,如同一扇門必然能分出裡外,不是跨
出門去,就是留在門裡;就算短暫踩在檻上,終究要走進或退出的。
耿照與玄鱗、現實與幻境,即為水精這扇“門”所分隔的兩邊。
幻境——玄鱗的記憶——被阻斷時,耿照並未隨之返回現實,因前兩次發生的
時間極其短暫,他還沒來得及察覺有異,旋又續上了幻境裡的種種,竟緻忽略這個
關鍵的現象。
若門裡門外,隔著的不是門牖,而是一條觸不著頭尾、向兩邊無盡伸
展的長廊呢?
耿照赫然驚覺,這樣的“空白”有多要命。
在虛空裡,意念無法傳達至水精,無論心中如何發問,都不會得到解答,也無
法返回現實,就連奪舍大法的“入虛靜”之術都不起作用,什麼事也做不了。
意識
漂流於虛空,會不會對身體有害?
這般無邊無際似的等待,現實裡過了多久?
紅兒
她……知道我怎麼了嗎?
她不知會有多擔心——
寂靜的世界裡,思緒紛至沓來,亂如落英。
就在這個時候,感知又突然其來地
流回了腦海,眼中所見、耳中所聽,口中所言、鼻中所嗅,連擰斷陵女雪頸那瞬間
的涼滑指觸都像隔著一層薄薄雨幕,混入了某種駁雜異質,沒法直接接觸,抽離的
感覺分外強烈。
耿照忽然明白過來:像適才那樣的“空白”,對他的心識並非全無傷害。
前兩次的阻斷之所以影響甚微,隻因為玄鱗用了微不足道的氣力,一旦感知提
升到精關潰決這樣的程度,意識便無法承受來自不死之軀的強大反饋,使現實與幻
境之間的“門”被拱成了無盡的長廊,無法繼續與水精保持溝通。
這樣下去,若玄鱗全力施展武功,又或與其他女子更激烈地交媾,乃至狂喜狂
怒,都有可能損及耿照的心識,使他永遠漂流於虛識之海,再也不回去現實。
(不行,得趕快離開這裡!
)
顧不得玄鱗與佛使正說到緊要處,耿照沒等知覺全復,不斷在心中重複著“讓
我離開”的念頭;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間一陣天旋地轉,耿照感覺自己回到了原
本熟悉的身體,那種力量滿溢、源源不絕的感覺倏然消失,連清晰存在的重心也恢
復成朦朧一團;唯一不變的,是盡情噴發之後,那舒爽的餘韻與空虛。
他強忍暈眩的不適,想揉揉視線模糊的眼睛,誰知心念甫動,指掌間的感覺漸
次復甦,觸手極富彈性,如凝脂般的肌膚上勻著一層細細的薄汗,非但不顯黏糯,
反而更襯出肌膚之滑,玲瓏的曲線光以掌心便能讀出,竟是一瓣渾圓挺翹的結實美
臀。
“難道……我還在幻境之中!
”
大驚之下耳目迅速恢復知覺,定睛一瞧,白玉祭壇上趴著一具起伏動人的光裸
女體,同樣是白皙修長的大腿,眼前交並微屈的這一雙卻是健美結實,長長的小腿
脛無比誘人,握在掌裡的絕妙滋味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絕非纖細的陵女可比。
——紅兒!
染紅霞似是暫時失去了意識,渾身癱軟,披滿細汗,半壓在地闆與臂間的乳峰
起伏急促,倦態嫵然,依稀看得出是以俯背翹臀、手足接地的姿態暈厥過去。
紅腫
的外陰宛若熟桃,夾著兩片不住開歙的酥嫩花脣;向來閉如一線的陰戶不但門戶大
開,肉褶裡的小洞兒更留著外物撐開的痕跡,蔔蔔地吐著稀薄的乳色漿水。
以染紅
霞那過人的緊湊與強勁肌力都無法迅速複合,可見插入的巨物腫脹之甚,又是如何
風狂雨驟般施加蹂躪,絲毫不加憐惜。
耿照茫然不解,本能地伸指一勾,從劇烈充血的嫩脂上刮了些漿,染紅霞嬌軀
微顫,靜靜伏地的胴體似又鮮活起來,臀股本能一縮,在愛郎的指尖與玉蛤狼籍間
拉開一條瑩潤的液絲。
不隻外陰,她雪白的股溝與大腿內側都濺滿了精漬,身下的地闆、曲線宛然的
腰背……連汗濕的烏濃發梢都沾著大量精水。
這氣味耿照十分熟悉,也許要連射幾
次才得有這般份量。
而腹底隱隱作痛的虛乏,則證明了他極不願面對的荒謬設想。
他在幻境重歷玄鱗記憶時,現實裡的身軀也做出同樣的事——隻不過玄鱗姦淫
的是司祭陵女,他卻對紅兒做出了這等禽獸之行。
她身上的衣布從中兩分,耿照自
己的則褪在一旁,這點也與幻境有著驚人的相似。
想起玄鱗那駭人的力量,耿照不禁一背冷汗。
所幸染紅霞的陰戶雖被蹂躪得紅
腫充血,宛如盛開的牡丹,卻不若陵女那般凄慘。
他既驚又愧,又是憐惜,不由伸手輕撫玉背。
染紅霞忽被驚醒,本能地雙手抱
胸,蜷縮了起來;餘光見得是他,眯著迷濛的星眸,仿佛想要望進他眼底,片刻蒼
白的俏臉勉強擠出一絲倦笑,似是放下心來,低道:“你……沒事,真是太好啦。
我……我先歇會兒,再……再陪你說話。
”欲挪身子,誰知一動腿心裡便大疼,皺
著細眉霜白了小臉,閉目再不稍動。
耿照不知該說什麼,垂頭微顫,指甲幾乎要刺進掌心裡。
他輕手輕腳躺下,始
終保持著聲息可聞的動靜,唯恐嚇著了她,從身後抱住染紅霞,仿佛不這樣做她便
要騰空飛去似的。
“是我不好。
”他咬牙低道,忍住鼻腔裡的溫熱酸楚,強迫自己不去想她受的
委屈和苦痛,專心用體溫呵暖她。
“我……再不會這樣了。
你別怕我,好不好?
”
懷裡涼涼的身子動了動。
紅兒的胴體一向很熱,曾令他禁不住想:女孩子是不
是總染著風寒,要不怎抱起來這般燙?
究竟要流多少冷汗,才能讓她火熱的玉體變
得這般溫涼?
耿照摟住她的顫抖,不讓刀割般的心緒洩漏一絲一毫,然而懷裡的微動並未停
止。
她挪著酸乏的身子,緩緩轉了過來,已沒有昂頸的力氣,隻把頭偎在他頸間。
“你是我男人,我永遠不怕你。
”她閉著眼睛,像在抵抗漸濃的沉沉睡意一般,輕
道:
“所以……你也別再生自己的氣了,好不好?
”
耿照睜大眼睛,定定望向前方曲折的地宮石壁,眼角的溫熱不受控制地汩出,
淌過鼻梁,朝另一側面頰滑落。
他小心將她擁緊,下巴靠著伊人溫溫香香的發頂,
染紅霞放鬆了似的偎在他懷裡,不多時便發出勻細的輕酣。
“好。
”
這一覺他們睡得很長。
之後又過了兩天,染紅霞才慢慢能起身,步子跨得稍大
些,腹中便隱隱作痛,悶得像癸水將至之時、偶爾會有的不適。
她月事在論法大會
前才過不久,斷不能於此時復臨;追根究柢,自是愛郎鼓搗太甚。
這樣的身子無法遊過瀑布激流,染紅霞遂留在地宮休養。
耿照呵護備至,日日
采果捕魚,攜入地宮處置,將她喂得飽飽的。
地宮中無法生火,耿照唯恐伊人元氣未復,不宜生食,特意采了野果榨汁,以
尖利石片剖魚刮鱗,從魚骨上剔下無刺的淨肉,分割成長條狀的魚膾,反覆以果液
澆淋浸泡。
要不多時,魚肉便由剔瑩的粉紅逐漸轉色,呈汆燙後的乳脂白。
染紅霞用嫩紫蘇葉包著魚膾,佐以不知名的熟甜漿果,隻覺清香撲鼻,入口酸
酸甜甜的,不禁胃口大開,整整吃了兩條魚,才心滿意足撫著肚皮,笑道:“我知
道你弄吃的很厲害,沒想到竟厲害如斯,連柴火也不用。
”突然輕輕一嗝,趕緊坐
直掩口,心虛地睜大美眸,想裝傻又對自己交代不過去,兩個人我看看你、你看看
我,默然片刻,才齊齊大笑。
“不許……不許笑話我!
”染紅霞暈紅雙頰,擺起了姊姊的派頭,伸手輕輕打
他,隻是自己也覺不好意思,趕緊轉移話題。
“是你做得太好吃啦,不小心吃了許
多。
這魚……是怎麼弄的?
”
耿照倒也不敢一意取笑,見好就收,拿起一枚巴掌大小、橢圓長型的黃皮野果
道:
“這叫枸櫞,與柑橘相似,但味道更酸,有股獨特的香氣,又叫香櫞。
枸櫞原
本隻生長在南方的野地裡,據說是人把野生枸櫞移植到果園裡,反覆培育,才有了
如今的柑橘橙柚。
“枸櫞的汁液能使魚蝦自行熟化,就像水煮過一般,但對豬牛羊等獸肉則無此
效果。
我小時同村裡人戲水,撈得河魚蝦蟹,我姊姊便如此調制,再灑點粗鹽、酸
漿、芫茜之類,辟腥醒脾,盛夏裡最是開胃。
”頓了一頓,又道:
“隻不過在我們村裡,用的是金柑。
金柑小而酸,味道很夠,野生的枸櫞同金
柑差不多大,但果皮粗厚,還有股刺人的澀味,榨不出什麼汁液,還是金柑好。
”
染紅霞一嗅,果然柚皮般厚實的油皮上沁出強烈的香味,與魚膾所漬極似,卻
多了股鮮烈的刺激感,與枳橘等果品相類。
“我隻吃過橙子,沒見過這種香櫞,不
想東海亦有出產。
”
耿照正色道:“我沒到過東海其他地方,但朱城山上、越浦城郊偶爾能見,結
實跟金柑差不多,不如谷中碩大,味道更是拍馬也趕不上。
這裡的枸櫞隻怕比金柑
更美味,生食亦不妨。
”剖開黃澄澄的厚皮,剝了瓣汁液淋漓的飽滿果肉給她。
染紅霞立時會意,低聲道:“接天之塔,龍皇行宮。
”
耿照點了點頭。
休養期間百無聊賴,他將幻境所歷,擇要說給了染紅霞聽。
陵女一事自是草草
帶過,隻說了頭尾因由。
染紅霞冰雪聰明,對照愛郎突然發狂施暴的行徑,猜也猜
得到玄鱗做出了什麼事,她對耿照本無責怪之意,兩人心照不宣,細節也就毋須深
究了。
同樣是接觸水精,二人所見卻大不相同:
依染紅霞的自述,她於水精中隻得影像,連聲音也未聽見,視界的範圍、高低
及位置都未曾改變,完全沒有耿照說的那種“仿佛跑到另一人身體裡”之感;對他
說的不死之軀、無雙之力,呵體成灰的真龍燃息、穿入黑霾的無梁白塔,還有佛法
乃玄鱗隨口編造,以及外表言行充斥著“非人”氣息的天佛使者……等,都隻是蹙
眉靜聽,既沒有發問,也未置一詞。
耿照說著說著突然停住,面露苦笑。
“……我知道這聽來像是胡言亂語。
”
染紅霞凝神蹙眉,並未接口,片刻才警省過來,柔聲道:“你說什麼我都信。
這話我隻再說這一次,下回還來,我可要生氣啦!
”不覺搖了搖頭,正色道:
“正因匪夷所思,能信口編出這些的人,肯定是瘋了;要說是白日發夢,條理
卻又過於清晰分明。
你既沒發瘋也不是作夢,隻能說是真看見、聽見了什麼,那些
都是曾經存在過的,至於所論是真是假、是否捏造,還須進一步尋找線索,不宜驟
下定論。
”
(她相信我,但無法相信幻境中所見為真。
)
耿照這才發現自己有多粗心。
水月停軒亦屬佛脈,染紅霞自幼多讀經書、耳濡
目染,現在突然告訴她:佛家之說皆屬虛妄,是幻境裡那個狂妄自大、行止無賴的
惡徒胡亂編造,本就令人難以接受。
耿照故鄉龍口村的居民多出中興軍,這些來自東洲各地的異鄉客,對天佛的信
仰更甚於混雜了龍神崇拜的東海本地人,耿照能深切體會她的抗拒與失落。
“我一直在想……”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對染紅霞說出心裡話。
“無論佛
法的起源為何,經過百年千年的演變,無數有智慧的高僧大德投入其中,欲戡破塵
世裡的種種蘊魔煩惱,這裡頭的無上智慧,早非當初成立教團之人所能概括的。
是
誰、為了什麼而建立教團,其實並不重要。
”
染紅霞一怔,感激似的回望了他一眼,微笑點頭。
“自當如此。
”她二人皆是
實事求是的性子,至此心念一同,再無芥蒂,遂敞開襟懷無有顧忌,這兩日裡稍有
閒暇,聊的都是幻境裡的事。
三奇谷既是接天塔所在,亦是龍皇的行宮,玄鱗征服風陵國後,徙其遺民於帝
都,連風陵聖樹建木都能強行改名“青龍木”,令南方各部族伐木以供鱗族興築宮
室;移南方特有的香櫞來點綴行宮,又有何難?
龍皇所用,自是最頂級的貢品。
移植三奇谷的香櫞千年前就是南方的奇種,才
能結出如此碩大多汁的果實,與他處不同。
由古至今,南陵從未被中原皇權征服過。
若是身處神話時代的龍皇玄鱗,說不
定曾率幽窮九淵的大軍越過青丘國的天險九尾山,將南疆納入版圖也未可知。
染紅
霞手裡那瓣不住滴著汁液的橙黃果肉說不上證據,卻隱隱支持著“三奇谷曾為太古
某征服全境之帝王——除了龍皇玄鱗,耿照想不出還能有誰——的行宮”的大膽推
論。
而他稍加提點,染紅霞亦即想到了一處。
“玄鱗想做的‘那件事’,到底是什麼?
”
她單手環抱酥胸,另一手則輕捏著下頷,微微蹙起了眉。
這是她思考時的習慣
動作。
“照陵女之說,那是嚴重到‘足以毀滅東洲大地’的可怕事態,說是戰爭,
傳說中玄鱗連年興戰,征服四方,兵禍他自個兒造得夠多了,用得著他人協助麼?
或者……是天災或疫病之類?
”
耿照搖了搖頭,一下子卻很難說清不贊同的理由。
曾經短暫地成為玄鱗,讓他直覺玄鱗並不是一個以看他人受苦為樂的人。
他施
加於陵女的苦痛十分殘酷,那是因為陵女欺騙了他;雖是他下達了誅夷風陵族的敕
命,但期間曾不隻一次給予機會,就算陵女不願薦身龍床,隻要開口求懇,給他一
個台階下,玄鱗未必真想殺人。
按玄鱗的說法,他借佛使之助,得有“不死之軀”及“無雙之力”,倚之無敵
天下已逾百五十年。
假設玄鱗是在耿照這年紀上便與天佛使者合作,那也將近一百
七十歲了,這仍是一個超越常識的數字。
耿照不知活了近兩百年是什麼樣的感覺,
但要從玄鱗的心緒上找線索,他最先想到的是“意興闌珊”。
玄鱗的心中充滿蕭索。
不是自怨自艾、自憐自傷的那種,而是對大部分事反應
冷漠,覺得眼前的一切無聊透頂。
而忌颺背叛的失望、揭破陵女設謀的興奮……等,都是在這片無邊靜海中投下
的小石子,哪怕死水微瀾亦彌足珍貴。
玄鱗的情緒要麼絲紋不動,一有起伏,便是
狂悲狂喜大破大立,耿照甚至猜想這是玄鱗用來維持內心活力的方式,一如他面對
佛使時的輕佻潑皮。
但這些因應之道,仍不足以維繫一個衰老疲憊的靈魂。
——所以玄鱗需要“那件事”。
他需要那樣強烈的期待與渴望,才能繼續他不老不死的帝王路。
陵女提到他以“龍息術”更換軀體維持長生,耿照記得那是奪舍大法的別名,
而玄鱗的無雙之力,很可能來自臍間鑲嵌的異物,無法不令人想起化驪珠——隻是
比起耿照臍間這一枚,玄鱗持有的更強大也更穩定,的確不負“無雙”之名。
但耿照最關心的並非這些,而是急於脫離之際,來不及聽完的那一段。
玄鱗向
天佛使者要求無敵的戰士:不相信人的龍皇,欲把護衛王座的神聖任務交給刀劍,
讓具有智識的兵器役使人,而非由人來操縱刀劍——
“妖刀。
”染紅霞喃喃道:“聽來……真是像極啦!
從結果看,天佛使者終究
是做了出來,為玄鱗完成願望,擁有最強最忠心的戰士,再也不用籠絡人心。
但,
世上真有這樣的事麼?
賦予鋼鐵鑄成的兵器靈魂,使它們能控制持有的人……這種
志異怪談一般的事兒,真能辦得到麼?
”
耿照神情嚴肅,抱臂不語。
染紅霞原也隻是捺不住心頭的迷惘,自然而然地喟
嘆起來,並不真的期待從他口裡得到答案,豈料耿照卻擡起頭來,一本正經地回答
道:“辦不辦得到不好說,畢竟這谷裡的一切若非咱們親身經歷,旁人恐怕也難以
言語說服。
但我看那佛使回應龍皇請求的樣子,其中卻有些蹊蹺。
”
“蹊蹺?
”
“嗯。
”耿照正色道:“譬如我們說‘不死之軀’,實際一點,便是練得金鐘
罩鐵布衫一類的橫練功夫,至多是內外兼修、已臻化境,拳掌刀劍等閒難傷;說得
玄乎些,便是服食金丹飛升羽化,從此不老不死,脫離六道輪迴,身如琉璃內外明
澈之類。
”
“這位大師不知在何處修行,聽起來好高明。
”染紅霞抿嘴笑道。
耿照微微一笑,怕思慮中斷不敢岔開,續道:“但佛使回應這個願望的方式,
是給他弄了個強韌的身體,讓他‘換’過去;萬一這副軀體壞了,那便再換一副。
我若向神許願不死之身,卻得到這樣的結果,隻怕笑不出來。
”
染紅霞心念一動,收起嘻笑的神情,細細咀嚼他的話意。
“‘無雙之力’也是。
佛使給玄鱗的,非是自身能力的提升,而是在臍中嵌入
一枚像化驪珠一樣的物事,藉此提供源源不絕的力量。
佛使的技藝雖神奇,思考理
路卻很實際,是變著法子從字面上滿足玄鱗的要求,同預想總有一絲微妙的差異。
這樣的結果,顯示了有兩種可能。
”
“……他對玄鱗有所忌憚,故而保留了一手?
”染紅霞的口氣,連她自己也不
甚信服。
“還有更簡單的答案。
”耿照笑道:“佛使也不是無所不能,他的匠藝水準雖
優於同時代的其他人,仍不能滿足一個狂妄之人的任性要求。
他不是神,隻是一名
超乎想像的出色工匠。
“如‘數聖’逄宮之作,在我看來簡直神乎其技,但那也隻是我的技術比不上
他罷了,而非是逄宮具有什麼神力。
一旦將機關拆開,其中的理路但凡工匠必能析
辨,稍點即通。
那位天佛使者處理玄鱗祈願的方式,處處透著這種匠人思路,老實
說不怕你笑話,我還真有幾分親切之感。
”
染紅霞噗哧道:“他要是遇上你而非玄鱗,不知要有多歡喜。
起碼你聽得懂人
話,比玄鱗好應付多啦。
”
耿照也笑了,一會兒才道:“拜佛使所賜,雖然現在還是不明所以,不過我多
少有點兒眉目了。
”染紅霞本不知他所指為何,想起二人開始說笑之前,話題最後
中斷的地方,不由一凜:
“妖刀?
”
“嗯。
”耿照伸出左手食指,以右掌握住,雙手合而為一,示意道:
“妖刀之變,是妖刀自身與刀屍結合而成,無論是水月停軒的萬劫,抑或是風
火連環塢的離垢,皆是人刀相合才造成的死傷;在流影城的不覺雲上樓,天裂雖說
自行鍘死了兩人,但那是在搬動刀座時所發生,若純以機關解釋,亦在情理之中。
“一直以來,人們都被三十年前的妖刀傳說影響,認為是妖邪作祟宿於刀中,
持刀者被妖刀操控,使不懂武藝的樵夫突然身負武功,文弱的崔公子殺進東海第一
大幫會總壇,如入無人之境。
此說本是荒謬絕倫,卻有琴魔前輩、蕭老台丞以及你
師父杜掌門等耆宿支持,或親身經歷,或望重武林,一一為傳說澆銅鑄鐵,使其深
植人心,益發不可動搖。
”說著兩手一分,各攤在染紅霞面前。
“我們且將兩者分開來看。
若刀沒問題,隻是鋒利些、堅硬些,就是一口頂尖
的刃器,至多是喂了毒,又或藏有什麼機簧,能藉反彈之力斫死前後兩名擡起刀座
的公人。
以此觀之,真正肆虐水月停軒、風火連環塢的,卻又是誰?
”
染紅霞猛然省覺,揚聲道:“是刀屍!
”一想不對:
“那何阿三是斷腸湖畔土生土長,自我入門學藝他便在了,身家背景俱無可疑
處。
我見過他許多回,確實是不懂武功……”
“你若早兩年識我,怕也是另一個何阿三。
”耿照指了指自己的肚臍。
“崔灩
月公子也不懂武功,一嵌入火元之精,情況就不一樣了。
你不覺得我和崔公子的情
況,聽起來很耳熟?
”
染紅霞想起玄鱗的“無雙之力”。
這種靠植入物予人力量的異術若從玄鱗的時
代便有,流傳至今也不是難想像之事。
“你說你師妹碧湖姑娘武功不高,輕功卻十
分出色,被妖刀‘附體’時能追上馬車,應是被什麼增幅了她原有的能力,而非憑
空所得。
我猜何阿三平時也以力氣大著稱,是不是?
在人身上動手腳,要比‘刀控
人心’容易多了。
”
何阿三生得高頭大馬,人又勤快樸實,在慣常往軒裡支應柴火、幫忙雜役的幾
家當中,的是以膂力聞名。
染紅霞被他的推論所懾,一時無語。
若愛郎的分析屬實,東海武林近日面臨的一連串變故,顯非鬼神作祟,而是精
心設計的陰謀。
策劃之人隱身幕後,故布疑陣,將魔掌伸向東海七大門派,所圖必
定驚人。
依目前已知的線索,欲製造妖刀肆虐的假象,刀屍須具備兩項要件:一是倏忽
而來的壓倒性力量,另一個則是自身無法察覺、卻能被陰謀家操縱的喪心之狂——
碧湖、沐雲色、崔灩月,乃至耿照自己都曾被妖刀“附體”,事後全無記憶,也想
不起是何時遭人做了手腳……這究竟是如何辦到?
擁有此等駭人異術的惡魔,世上
還有什麼是牠們做不到的?
一股惡寒爬上染紅霞的背脊。
“我身上的天覆真氣,也不知是怎麼來的。
這等
無知無覺的變異手法,與刀屍如此相似,會不會……會不會是受操控的徵兆?
”雖
端坐不動,俏臉卻是一凝,肅然道:“萬一我也發起狂來,你可別讓我傷著了你。
該怎麼做,便怎麼做,我絕不怨你。
”
耿照握著她的手安慰道:“蠶娘前輩隻是愛開玩笑,不會害你的。
桑木陰的天
覆神功,與接天塔司祭的‘神術’似是一脈相承,都能發動佛使製造的神器,關係
非同一般;陵女的氣質形貌,甚至與蠶娘有幾分神似。
若能將幻境所見告知前輩,
串起宵明島的傳承脈絡,說不定,陰謀家便要洩底啦!
”
染紅霞一想也是。
越是高深的武功技藝,越倚賴縝密有效的傳承系統,方能延
續。
玄鱗那宰制大地的玉龍神國,與信史上的玉龍朝之間,尚隔著鱗族五皇興替、
東海三宗共治等部分,時序上模糊難考,記載更是語焉不詳。
由最後將東海諸部混
於一尊、推進央土建立皇權的少騰帝起算,迄今也超過一千八百多年了。
耿照讀書不多,對史書的了解全來自街談巷議、耆老閒話,對他來說,玄鱗所
活躍的神話時代以“千年”二字便足以含括。
染紅霞出身將門,好讀戰史兵書,卻
知其間的跨距遠不止於此,若能控制佛使神器的天覆神功、操縱人心意識的刀屍秘
術,都是自玄鱗那時傳落,這其中必定有極端精密的脈絡系統,才能在近兩千年後
的今世復現。
耿照見她沈默多時,以為伊人心結未解,故意涎著臉逗她:“……況且天網恢
恢,疏而不漏,排布妖刀之人機關算盡,也算是縝密了,偏偏漏了個活證據;若能
出得谷去,這便是揭破妖刀陰謀的一著。
”
“證據也有分死活的麼?
”
染紅霞回過神來,被他逗得展顏,心情略略放鬆,忍不住伸手輕輕推他。
“不
許裝神弄鬼!
快說,到底是什麼證據?
”
“也不能說證據,該說是破綻……不對,世上哪有這般好看的破綻?
這‘破’
字未免太過失禮,但要說‘美綻’,又似乎有些不倫不類……”耿照自顧自地叨絮
半天,染紅霞又氣又好笑,想要闆起臉偏又忍俊不住:什麼“美綻”?
哪來這些亂
七八糟的東西!
都不知跟誰學壞了。
她嘆了口氣,逕伸手去扭他耳朵。
“我先幫你保管一下。
幾時說了,幾時還你。
”她在門裡對付不專心聽講的師
妹時常用這招,每回都很有效。
“就……就是你啊,紅兒。
”耿照沒敢閃躲,歪著頭呲牙咧嘴道。
“紅兒?
”染紅霞笑眯眯問:“誰呀?
不認識啊!
”
“紅……紅姊。
”耿照覺得整個視界都快打橫了,看什麼都有點暈,趕緊轉移
她的注意力,好拿回耳朵。
“排設陰謀之人犯了錯,留下一個盲點,足以指出妖魂
寄體不過是幌子,手腳該是動在刀屍身上……那就是你,‘紅姊’。
“你是這整件看似天衣無縫的陰謀裡,最大的破綻!
”
◇ ◇ ◇
朱雀航邊永安巷,暫充鎮東將軍行館的越浦城驛靜靜矗立在夜色中。
距離阿蘭山上的那場變故結束,倏忽又過幾日,但事情還遠遠談不上“落幕”
二字。
於蓮覺寺扣押的兩百多名暴民,在吃過皇後娘娘賜下的禦粥之後,竟悉數暴
斃,經仵工查驗,確定是遭人下毒鴆殺,輿情大嘩。
此事讓娘娘與鎮東將軍之間原本就說不上好的關係,變得更加險惡。
粥雖然是
皇後娘娘所賜,實際負責張羅的卻是東海經略使遲鳳鈞;出了這等大事,便說不上
“唯君是問”,少不得也是要問一問的。
豈料下得阿蘭山,遲鳳鈞便消失不見,宛
如隨風化散,市井間盛傳是扣在將軍手裡,棲鳳館那廂三番四次來討人,卻隻討了
沒趣。
眾人都在等皇後娘娘何時鳳冠一怒、翻臉用強,慕容又該如何應付,好事之
徒無不躍躍,有識之士盡皆忡忡。
麻煩事還不隻這一樁。
蓮台轟坍,鎮東將軍的愛將與鎮北將軍的千金埋身其下,這幾日慕容柔徵用民
夫,又調來谷城大營的兵馬支援,連夜開挖,將不忍卒睹的狼籍現場清運了六七成
之多,好消息是尚不見二人殘軀,僅尋獲隨身刀劍各一副;壞消息是剩下三四成的
斷垣殘壁裡,仍埋得下兩具支離破碎的屍骸,最少還得再挖兩日,才能確定二人生
死。
據說耿典衛之親眷,以及水月停軒許代掌門以下一幹女俠均食不下咽,睡不安
枕,堅持在蓮覺寺不走,怕要等挖掘告一段落方能死心。
此事尚不知慕容將如何上
報,但沒等他寫好奏摺飛馬入京,消息已沿水陸二路傳向央土北關。
鎮北將軍染蒼群之前以“邊防多事,不宜擅離”為由,婉拒出席論法大會,既
未派遣使者,也沒有以添香油為名緻贈金銀,託他絕不拍馬逢迎之福,噩耗要晚幾
天才到射平府。
要是鎮北將軍的使者攜賀禮在此,變故當日放出信鴿,此際北關道
的問罪之師多半已整裝待發,來尋慕容柔討個說法。
有人在蓮覺寺不肯走,也有走了仍不得自由的。
論法大會的貴客們下了阿蘭山
回到越浦暫歇,還沒緩過一口氣來,谷城大營的軍爺們便找上了驛館旅店、古剎名
園,美其名是將軍有令,唯恐城外暴民作亂,危害貴客的安全,說白了就是限制出
入,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人人有嫌疑、個個沒法走,給將軍大人老實待著;哪個
白眼狼想偷渡硬闖,十之八九作賊心虛,先拿將下來,再好生查辦。
慕容柔自己便是東州大地之上名聲最響亮的酷吏,麾下唯一不缺的就是審訊刺
探的人才。
大批受過嚴格訓練的提點、憲台、檢法等寅夜登門,客客氣氣地求見貴
人,無論身份如何尊貴、封爵如何顯赫,在這幫鷹犬告辭之後,沒有不汗流浹背,
面色發白的。
列名簿冊之上的賓客,保守估計有七成以上滯留於越浦城中,哪兒都
沒敢去。
先假意放人下山,隨即又扣留於城內,要避的自然是皇後娘娘的幹預。
這事慕
容柔也沒想一手遮天,就是表面應付一下而已,消息由各種管道傳回棲鳳館,娘娘
還沒怎麼說,據傳金吾衛任大人倒是冷笑不絕,頗欲興師問罪。
總之,這幾日越浦內外平靜得令人心慌,宛若暴雨將至。
“報!
”自驛館正門伊始,一路上的大小門扉砰砰連開,一名衙門公人打扮的
帶翎騎手滾落馬鞍,從大門外直喊進了幾重院裡。
慕容柔也隻是和衣倒頭,稍事休
息而已,得到通報便即起身,幾與來人同時登堂。
“莫慌。
”慕容柔打量了他一眼,淡淡說道:“城尹衙門怎麼了?
”
自從梁子同父子下獄,越浦的城尹大衙便由慕容柔接管,大小事均往報驛館,
由將軍定奪。
那衙差正是今日的值夜官,一路策馬狂奔而來,原本腦中一片空白,
被將軍這麼淡淡地一應,突然冷靜下來,咽了口唾沫伏地道:“是……是,將軍容
稟。
今夜戌時剛過不久,衙門後進忽然起火,小人……小人出來時水龍已至,正在
搶救。
”
“火頭可是起在大牢附近?
”
那官差一愣。
人說鎮東將軍有讀心術,敢情竟不是假!
他嚇得趕緊把咒罵過將
軍的話語通通忘掉,滿心贊頌將軍大人英明神武明鏡高懸,磕頭如搗蒜。
“那就不
妨了。
”慕容冷道:“真要劫囚,不會在牢外放火的,風一吹出不來也進不去,左
右是個死。
回去罷!
”
“是……小人遵命、小人遵命!
”
隨侍將軍的適君喻還是放心不下,低聲道:“您若是不放心,我再派一隊兵士
過去瞧瞧。
”慕容搖頭:“不必,派人過去,就不像了。
我們就守在這裡。
”適君
喻聞言一凜,忽見堂外紅光一片、院裡人馬雜沓,亂成一團,揚聲道:
“停步!
外頭是怎麼回事?
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
被喚住的管事慌忙回報:“啟稟公子、啟稟將軍……似是隔壁的李員外郎府上
起火,風正往西邊吹,燒到咱們這兒來啦!
”驛館隔壁乃是以吏部員外郎緻仕的本
地仕紳府邸,朱雀航附近多是名園大宅,坊裡有水龍常駐,要不多時警鐘大作,打
火弟兄旋即趕至。
“你瞧,這不是來了麼?
”慕容柔淡淡一笑,神情毫不意外。
適君喻神情凝肅,與一旁的何患子交換眼色,一步也不敢離開將軍,回頭沉聲
道:“後進交給你們了,保護夫人!
”垂簾一動,隱於其後的李遠之與漆雕利仁便
即不見。
院中樹蓋深處,一名黑衣蒙面的夜行客將一切都看在眼裡,直把李員外郎家裡
的這把火誇上了天,藉居高臨下之便俯瞰整片驛館,除了慕容所在的大堂,就隻有
一處無人奪門而出、趕去救火,暗忖:
“……就是那兒了!
”趁空檔掠下,一身黑衣直如鬼魅,貼著墻影樹蔭一路鑽
滑,眨眼來到屋前,擎出背後裹著黑布的劍鞘,“啪、啪”拍倒了看守的兵卒,無
聲無息推門竄入,反手掩上門扉,仿佛對暗夜潛行、穿門踏戶等行徑十分熟稔,一
切均出自本能,不假思索。
漆黑一片的屋裡沒有其他人,僅榻上的被筒隆起一團,差不多就是一名成年男
子臥於其中的模樣。
“藏你媽的慕容柔,最後還不是教老子摸了個穿?
”夜行客忍
不住哼笑,劍鞘揮出,隨手勾了八角桌下一隻圓墩坐落,揭下覆面巾往懷理一揣,
笑道:
“撫司大人,我來接你啦!
你是乖乖跟我走呢,還是燒豬一樣讓我扛出去?
”
驀地火光燭天,正面的六扇明間“砰砰砰”一齊撞開,何患子領著大批甲士躍
入,隨後是由適君喻貼身保護的慕容柔;外邊三面高墻上,連片的鋒銳箭鏃回映火
光,齊齊對正屋裡,指揮巡檢營的羅燁正以鷹目照定來人,就算左右盡皆落空,他
的箭矢也必能射穿其脛骨,活捉此人到案。
“中計!
”夜行客脫身無門,靈機一動以臂掩面,返身撲向隆起的被窩,沉聲
道:“擋我路者,便是害死遲鳳鈞之人!
”
突然間棉被飛卷而起,一道匹練似的刀光連風劃破,逕斫夜行客的面門!
他避
無可避,連劍帶鞘一擋,“鏗!
”被強橫刀勁震退落地,被中之人膚色黝亮,硬發
如獅鬃,一身浪人打扮,手裡提了把原石般的粗礪刀闆,笑道:“可惜我不是遲大
人……咦?
”正是色目刀侯的第二弟子風篁。
他話沒說完,忽像見了鬼似的瞪大眼睛,一個“你”反覆幾次,始終湊不成完
整的一句。
詫異的可不隻他而已。
在場眾人無不錯愕,連慕容亦不禁蹙眉。
適君喻看出將
軍的心思,手中摺扇“唰!
”一聲急急收攏,一指來人,大聲質問:
“金吾郎!
你不好好在棲鳳館保護娘娘,卻潛入此間放火擄人!
這究竟是什麼
道理?
”
風助火勢,一發不可收拾,縱有水龍灌救,終究還是燒過了高墻,隱隱有往後
進延燒的勢子。
原本倚著水火棍指指點點、事不關己似淨看熱鬧的衙差們,這會兒
也有些待不住了,一張張被火光映亮的臉上陰晴不定,突然都安靜下來。
驀地一名老官長從洞門走了出來,腳步聲急促,一見眾人都杵在原地,破口大
罵:“還待在這兒做甚?
快去救火啊!
”幾名衙差面面相覷,其中一人道:“不是
我們不肯去,實是上頭交代了,無論發生什麼事,一步也不許離開……”
老人冷道:“也好,都別離開,一會兒燒死了也有個伴,黃泉路上不無聊。
”
見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分明已是動搖,將手裡兩個空木桶劈頭扔了過去,怒
道:“快救火去!
屋裡頭的人走得走不得?
這兒誰能作主!
一把火燒死了他,剮你
們全家都沒得抵!
一幫殺才!
”
眾衙差才驚覺事態嚴重。
自從將軍接管城尹衙門以來,規矩不是一般的大,不
同往日輕巧。
萬一火勢失控,燒到此間,誰能肩負起移囚的責任?
移或不移,左右
是個死!
趕緊搶了木桶爭先恐後往火場去,沿途見人就拉,唯恐少幾人出力,火便
要燒進院裡。
人轉眼走得乾乾淨淨。
老人看清左右,突然挺直背脊,取下頭頂的翎帽,戴上
一幅包住腦後發頂的黑巾。
慕容柔最擅防守。
防守之人,要面對數倍於己的軍勢,沒有迂迴轉進、討價還
價的空間,他們唯一能做的隻有“守住”而已,沒有可以機動調換的目標。
善守之
人,都有非常旺盛的戰鬥意志,往往比擅攻之人更頑強更好戰、更勇於面對挑戰,
絕不甘於寂寞,與“防守”二字予人的消極感簡直是背道而馳,分屬兩個全無交集
的境域。
消極的人,什麼都守不住。
擅守之人本質上必定異常積極。
老人從慕容還是個少年時,便留意起他積極的指揮風格,在這個世界還未發現
其光芒前,已看出他與眾不同的出色潛質;注視他、剖析他,甚至是期許著他的時
間,長到遠超過鎮東將軍本人能想像。
慕容愛用的戰術、常玩的把戲,以及連他自
己都未必察覺的壞習慣,在老人看來,清楚一如當年他呈上來的陣圖記錄或糧秣報
告,條理分明,強弱優劣皆無所遁形。
慕容柔若在驛館埋伏重兵,遲鳳鈞必被他藏在城尹衙門裡。
這點從衙門起火、
而慕容按兵不動之後,老人就確信自己的判斷無誤。
他推開門扉,跨過高檻,從懷裡取出鳥形刻面,在沒有燭火的幽暗房間裡覆上
自己的臉,如幽魂般靜立於床前。
遲鳳鈞閉目沈睡,蒼白的臉龐比論法大會前更加
瘦削凹陷,宛若蠟紙,一看便知內傷沈重,連呼吸都若有若無,分外飄渺。
唯一未惡化的,恐怕隻有敏銳的直覺。
遲鳳鈞眉目一動,緩緩睜眼,錯愕隻停留在他眼底短短一霎,從熟睡中驚醒的
茫然轉瞬即逝,他定定躺著不動,以眼神向老人行注目禮,直到老人示意他開口為
止。
這代表此間是安全的,沒有洩漏機密之虞。
“……下鴻鵠叩見姑射之主,請主人責罰。
”
【第二十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