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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177章

妖刀記 默默猴 14981 2024-04-28 09:46

  第百七五折還報青羽,仙跡胥儲

   談劍笏出身的赤鼎派雖也是火工一脈,卻視隕鐵、奇金等異材為小道,專研

  技藝,鍛煉內外功力,務使施於製程中的功夫無可取代,由凡鐵中鑄出神兵來,

  故未聞「銷金熔隕」而成的連城劍。

   而幡宮島田氏一脈,靠采珠發家,數代之間,累積銀錢巨萬,富居五島之首。

   島主田初雁以廣捜曆代書家名帖聞名,尤好帶「窮」字的,其出入排場甚大,

  所打旗號「窮律其身,達澤天下」、「寒隨窮律變,春逐鳥聲開」等,均由著名

  法書中臨摹繡製,命從人隨身攜帶,可見愛甚。
世人遂呼「窮爺」,田初雁也不

  以為意。

   他的宅邸以「龍王殿」為名,豪奢自不在話下,島上還有條著名的「眞火熔

  金道」,傳說是天外奇鐵墜落凡塵,撞擊山體,在蟠宮島的山棱間犁出一條十幾

  丈長的筆直軌印,所生之高熱不僅焚盡老林、令沙岩熔成生鐵般的烏亮結晶,地

  表更滲出金液,而後凝於岩隙,宛若細密蛛網。
無論於日光月華,乃至星耀下,

  整條溝槽俱是金芒鑠亮,似金澆鑄,故稱「眞火熔金道」。

   田家對此奇景,及造成奇景的天外隕鐵極為珍視,便是五島盟友,等閑也不

  讓見。

   田初雁耗費半生心力,浪擲銀錢無算,終於試出鎔鑄隕鐵的法子,特聘高明

  匠人,鑄成一柄吹毛可斷、鋒銳無匹的寶劍,笑曰:

   「我家的不世奇景,終有麵目見人了!

   適逢秋拭水登門求鑒,兩人遂結莫逆之交,而後更是慷慨出借,以弭平妖刀

  之禍。

   這柄連城劍在珍玩界頗負盛名,蓋因蟠宮島田氏出產東洲皮光最高、成色最

  好的大品瑺珠,與各地珍寶古玩商往來密切,其中不乏目光如炬的名家。
田初雁

  可不是財大氣粗的土財主,累世富貴,品味出眾,挖空心思打造的華美利器,便

  以珍玩目之,亦是價値連城。

   寧函青曾在幾本鑒品的箚記中,看過連城劍的記載,莫不惋惜妖金毀劍,連

  柄鞘殘部亦未尋回,可惜了其上頂尖工藝雲雲,故爾知悉。

   如梁斯在等一問三不知,那是連書也不讀,鎮日花天酒地的草包。
寧函青未

  及弱冠就被外放曆練,好歹也是豪商之子,對古董珍玩本有涉獵,靈機一動,遂

  提出這等難題,藉以擠兌浮鼎山莊。

   西宮川人麵無表情。
「公子爺就看這柄?
要不要換?
」說得彷佛莊裏有幾十

  把連城劍似的。

   寧函青見他不假思索衝口便出,內心惴惴:「連城殘劍失落數十載,人說毀

  於妖金,屍骨無存,難不成……眞在浮鼎山莊?

   他刻意索此劍來看,還有另一項考慮:連城劍的鞘裝、柄鍔,可說是蟠宮島

  田家財富品味的象征,其中更有一樣稀世奇珍,等閑難以仿造;就算按圖打造贗

  品,該花的工本及匠酬,一樣也省不了,誰人肯下這種本錢?
便看這陳舊的宅邸、

  荒蔓的園林,也知浮鼎山莊幹不了這事。
若非指定鑒賞連城劍,西宮川人拿出任

  一口劍器來,以寧函青商人之子的出身,豈辨得名劍眞偽?

   莫再猶豫了。
這……必是虛張聲勢無疑!

   寧函青下定決心,迎視階上那張冷漠如岩的麵孔,信心十足。

   「不換!
在下就看這連城寶劍。
請總管為我取來。

   西宮川人取出一本泛黃簿冊,翻找片刻,道:「有了。

   從主座旁的烏漆腰櫃中,取出一隻五寸來長、尾帶環鉤的六角銅棒來,交與

  仆婦。
「甲申廿六號櫃。
此物甚重,多帶兩人去取。
」要不多時,兩名健壯婦人

  扛了隻寬扁長匣回廳,去掉繩杠,將長匣子留於幾頂。

   「公子請過目。
」西宮在簿冊上寫了兩行字,似是記錄取件的年月、何人求

  鑒之類,才從櫃裏取出另一把普通的鐵鎖匙,打開匣上之鎖。
鑰匙係了塊書有「

  甲申廿六」的墨字木牌,一如適才隨口說出的藏櫃編號。

   藏櫃與劍匣的鑰匙分作I一處,本是極其謹愼的做法。
那六角剖麵的銅棒名

  「連心鎖」,內藏機簧齒輪,堪稱鎖中套鎖,鎖孔無法以尋常剪綹偷兒的鉤針勾

  開;若以蠻力破壞,隻會使內中機括咬死,持銅棒亦無法再開……凡此種種,可

  見秋拭水貯珍的用心。

   然而,存放鑰匙的烏漆腰櫃,就這麼大剌剌放在廳堂上,既未上鎖,也無人

  看管,莫說出入山莊之人皆能碰得,便是大半夜裏翻牆進來,都能輕易取鑰開箱,

  盜物而去。

   管理散漫,固與秋家大權旁落、門第衰頹脫不了幹係,但這西宮川人是哪來

  的自信,莊內所藏的寶兵還安安分分躺在匣櫃裏,沒給哪個手腳不幹淨的下人,

  或夤夜摸來的梁上君子拿去換了酒喝?

   寧函青強抑胸中枰鼓,起身上前,梁斯在等也好奇地一擁而上,想看看厘裏

  究竟有無寶劍。
談劍築示以眼神,見老台丞微一頷首,才推輪椅趨前。

   匣中靄光浮動,映亮了圍觀眾人的臉麵,一柄刃寬四寸的雙手帶巨劍,靜靜

  嵌於匣內錦襯,從劍刃到握柄,通體都是金色,僅有深淺色澤上的微妙差異,鍔

  作雙龍搶珠狀,雕鏨得栩栩如生,所搶龍珠,乃是一枚荔枝大小的極品夜明珠,

  自行放出溫潤瑩然、宛若月華的淡淡青芒,映得所嵌珠寶華光流轉,簡直像會突

  然活轉過來似的;劍末的黃金爪台之中,嵌著一枚如冰鑿就的水精球,較之他處

  的璀璨,反倒光芒不顯,曖曖自含。

   以談大人多年的鑄工經驗,純金既重且軟,掐塑成這般尺寸,莫說搏鬥,光

  舉起轉個小半圈,龍首就可能歪斜偏轉,垂軟成令人哭笑不得的怪模樣。
這劍鍔

  極可能是銅或鋼質,以土胎翻砂,打磨完備,再行鎏金鑲嵌……即使如此,仍是

  極高明的手藝,教人忍不住想伸手觸摸,好生把玩。

   暗金色的闊劍劍身則是斷成三截,切口平整,以緻並排至於內襯之上,猛一

  看並未發現殘缺。

   毋須掂在手裏,談劍笏一眼即看出此劍劍質絕佳,方能打磨至此;若是凡鐵,

  在磨到能鏡照之前,便會留下若幹細小缺損,像露出自身的毛孔般,顯示出材質

  的極限,非行家不能看出。

   此劍劍身能清楚映出人臉,刃上卻連一絲缺耗也無,秋拭水當年選這柄刃器

  入「六合名劍」,果是罕世的眼光!
談劍笏由衷佩服起來,益覺此劍之斷,個中

  因由耐人尋味,看得入迷,片刻才歎了口氣。

   「此劍雖好,奈何妖刀更利?
」老台丞乜他一眼,帶著一貫的憤世嫉俗,不

  知為何,談劍笏總覺更像自嘲,搖頭道:

   「鑄器至此,已無『更利』二字可言;再往上,即非人間之物啦。
這劍是折

  在自己手裏。

   蕭諫紙疏眉一挑,目光凝銳,卻未開口,專等他說下去。

   談劍笏歎了口氣。
「世上沒有完美的物事。
這兩處斷口,我料是合金時所產

  生的毛孔脆弱處,我們火工管叫『槽隙』的。
研磨此劍的大匠,已極力將這兩處

  弱點藏起來,可惜持劍者不夠敏銳,待察覺時,寶劍已為敵所乘。
」一指光滑平

  整的細薄刃口:

   「若妖刀之利,更勝連城,則刃部必留下交擊所生的缺口。
此劍除斷口之外,

  連一絲缺損也無,怕是毀在一口利不及己的兵刃上頭。
可惜了。
」說完才發現眾

  人均看著自己,聽得津津有味,連梁斯在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不住點頭,不

  禁有些臉臊。

   西宮川人乜他一眼,拱手道:「得聆高見,受益匪淺。
敢問先生大名?

   談劍笏猛被問得一怔,撓頭半晌,嚅囁道:「下……在下姓……是了,在下

  姓言,草……草字二火。
對,就叫言二火,土名字,哈哈、哈哈。
呃,這位是下

  ……在下東家,姓肅,草……啊對就是草……我是說名兒有屮,肅二屮,怪名字!

  哈哈哈。
哈、哈。

   眾人神情古怪,徐沾差點沒暈死過去,恨不得抹掉不算,替他重編一套。

  梁斯在一人怪有趣似的,笑顧左右:「哈哈,他叫二兪!
居然有人叫這種名兒!

  廳外從人們皆笑,方解談劍笏之危。

   他一抹額汗,夾著尾巴推老台丞回去,低聲感慨:「原來隻講七成眞話,竟

  是這般困難!
常人過活,也甚不易啊!
」蕭諫紙冷笑:「你怎麼算出七成來的?

  將來不幸升官,死活別去戶部。

   滿堂哄笑,隻寧函青麵色鐵青。

   西宮川人似終於想起這人,回顧青年:「依公子爺看,這把是不是連城劍?

   梁斯在止了訕笑,在一旁鼓噪:「西宮總管,問你呢,自說是眞,要是咱們

  覺得有假,這得怎麼算?
都由你說了,還用得著賭麼?

   西宮川人也不理他,徑對寧函青道:「公子爺可知,且不論武林通說,鑒別

  此寶有四處關竅。
是哪四個地方?
」寧函青唇麵皆白,滿頭冷汗,勉力歙動幹裂

  的嘴唇,顫聲喃喃:

   「連……連城劍有四處寶貴,號稱無雙,乃……乃海上生明月、懸膽雙龍血、

  子母盤風柱,還有……還有天下奇珍飛廉珠。
」一一指過劍鍔夜明珠、一對鵪鶉

  蛋大小的血紅寶石,鑄成雙龍形狀的中空劍柄,以及劍末嵌於爪台的水精球,等

  於認了此劍為眞.

   梁斯在心中冷笑:「兀那殺才,不知所謂!
便是眞貨,你一口咬定是假,浮

  鼎山莊能把你怎的?
」他不知這四樣寶物,隨便一項都是價値連城,其他三樣也

  就罷了,劍末那枚「飛廉珠」據說有通靈儲思之能,持之抵額,用心凝思,便能

  將心中所想留在珠內,自玉龍朝起,向為帝王家所藏。
就算將寧家基業悉數變賣,

  也抵不了這枚水精珠,寧函青第一眼就被震懾住了,始知此物世上眞有,並非神

  話虛構,迄今未能全複。

   西宮川人沒給他冷靜下來的機會,冷道:「既如此,待公子爺鑒賞完畢,請

  說出個數兒來,將此物購下。
公子爺的開價須與寶物相稱,此乃敝莊規矩。

   梁斯在不耐煩了,小眼珠滴溜溜一轉,獰笑道:「西宮總管,若我等不買了,

  隻看看就好,你待如何?

   西宮川人彷佛聽不懂他話裏的撒潑與裹脅,眉頭微蹙,淡道:「不能如何。

  但自我入莊,還沒發生過這樣的事,鑒賞完畢的貴客們,最終都心悅誠服地會帳,

  心滿意足離開。

   笑話一本正經說到這份上,反而不好笑了。

   梁斯在正感無趣,又聽西宮續道:「寧公子似還需要一點時間,枯等無聊,

  我請小姐鼓箏一曲,諸位靜聽。
」把手一揮,幾後的秋霜潔如獲大赦,將一雙柔

  荑按上絲弦,定了定神,擡臂點頷,柔美圓潤的香肩如水波般揚顫而起,指尖流

  洩出輕快動聽的旋律。

   沒人能抗拒垂眸含笑的絕世美女,何況那甜潤得像是在為她發笑的悠揚琴音。

  一曲奏罷,內外悄然無聲,眾人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坐了下來,身心舒暢,有種

  夢醒似的微酣輕倦,已不知有多久未曾這般放鬆了。

   梁斯在慶幸著自己沒有拒絕西宮川人的提議,見寧函青起身,衝幾後心滿意

  足的少女長揖到地,恭恭敬敬道:「多謝小姐!
」少女看都沒看他一眼,本欲再

  彈,被西宮川人以眼神製止,神色落寞,又恢複成低頭擰衣角的模樣;相較之下,

  寧函青的舉動才眞教人感到莫名其妙。

   「西宮總管,」他神色自若,彷佛換了個人,一掃入莊時那副趨炎附勢、滿

  心計較的猥瑣黯淡,朗聲道:「連城寶劍的價値,我祈州寧氏就算傾盡所有,亦

  不足抵,隻能聊表寸心,望貴莊切莫見棄。
」向西宮川人討了筆墨紙硯,寫了封

  借條與他。

   「三年之後,當可如數奉還。
」寧函青自信滿滿,神采飛揚。
他原本生得清

  秀俊雅、相貌堂堂,一掃胸中濁氣後,儼然一翩翩佳公子,反倒成了滿廳男子中,

  最攫人目光的一個。

   梁斯在伸長了肥短的豬脖子,瞥見字條上寫著「金五鎰」的字樣,差點被自

  己的口水噎死;好不容易緩過氣來,邊撫胸順氣,一指寧函青道:

   「你……你瘋了麼?
平白給人黃金百兩!
你寧家此際,拿得出這筆閑錢來?

   梁公子也不盡是白白吃飯長肉的,心知寧函青巴巴地擠進小圈子,為的還是

  錢。
他老子掐緊了銀根,寧少君若想大展拳腳、開疆辟土,本錢還須著落於他人

  囊中。

   休說三年還清,寧函青若有在五年內攢出黃金百兩的能耐,何須仰他梁公子

  的鼻息?

   果然寧函青落款畫押,將封好的借條交與西宮川人,朝眾人打了個四方揖,

  更無別話,大步行出廳堂;跨過高檻,又轉身回頭,遙對琴幾後的少女再行大禮,

  這才揚長而去。

   「他媽的!
這廝是吃錯了什麼藥?
」梁斯在搖了搖胡塗的腦袋,低啐一口,

  見西宮川人指揮仆婦將連城劍送回庫中,惡念陡生:

   「這破爛山莊裏,不知還藏了多少寶,怎地沒人想到來搶?
也好,便宜了本

  公子,買美人送山莊,少時扣住那口烏漆箱子,寶物還不全歸我?
」差點失聲笑

  出,攘臂喝止:

   「且慢!
本少爺也要鑒賞這柄連城劍,給我留下。
有其他什麼好的、値錢的、

  稀奇古怪的,都給少爺拿來!
少爺一歡喜,通通買啦!

   西宮川人仍是一副冷麵。
「請公子爺確切地指出寶物來,才好拿取。

   「這……」梁斯在胸無點墨,想掰也掰不出,反正烏漆腰櫃搶過來,管他有

  什麼寶物,都是少爺的!
靈光一動,人都不糾結了,直指目標,嘿嘿淫笑:

   「你說什麼都能賣,本少爺便買你家小姐,行不行啊?
玩完了還放你這兒,

  決計不帶走!
」從人怪叫聲不絕,隻白頭蝰雙手抱胸,麵色冷峻;徐沾蹙著濃眉,

  頗以左右為恥,不敢望向蕭、談。

   西宮川人隻用一句話,便止住了滿廳叫囂。

   「寶物既已在此,公子爺出得什麼價錢?

   「等少爺先玩過了……」梁斯在搓著雙手垂涎欲滴,幾後秋霜潔低垂粉頸,

  兀自扭著衣結,全然不知自己已給人賣了。

   「女子與寶刀寶劍不同,」西宮川人冷道:

   「豈能二夫?
公子爺若無合適的媒聘,還請死了這條心,另外指定其他寶物

  便了。
」顯也知道莊裏的刀劍是賣了又賣、一賣再賣的,難為他說得這般臉不紅

  氣不喘。

   以秋霜潔的豔色,迄今仍作閨女裝束,顯未遇過足教西宮總管點頭的好價錢。

  喊價的意義不大,梁斯在靈機一動,喚人擡來一隻檀木箱子,取出一匹鬃甩蹄踏、

  意態昂揚的羊脂玉馬來,赫然是「白玉八駿」六十四尊之一!

   「這匹玉馬是『翻羽震』,我爹當年以黃金十鎰購回,按他說是買便宜啦,

  此際的價値……嘿嘿,西宮總管,你說這算不算是好價?
」梁斯在得意洋洋地說。

  白玉八駿共分八組,每組均按「幹、兌、離、震、巽、坎、艮、焯」排序,這匹

  玉馬應是「翻羽」一組裏的第四尊。

   舉座皆知玉馬的價値,無不震驚,唯西宮川人仍是一副不冷不熱的韁屍臉,

  思索片刻,淡然道:「此物貴重,請容在下思考片刻。

   梁斯在揶揄道:「你別考慮太久啊,越想越沒價。

   誰都知道梁公子不可能將他老爹的命根押給浮鼎山莊,否則梁裒便未打折他

  的腿,也決計不會放過秋家。
「萬刃君臨」秋拭水今已不在,浮鼎山莊卯上涇川

  梁氏的結果,隻怕是毫無懸念。

   但西宮川人還眞的考慮起來。
梁斯在沒想到這人如此不識趣,不知是不是同

  秋霜潔一般,隻有外表像個正常人,其實腦子大有問題,頗感不耐,粗聲叫囂:

   「喂,本少爺等得很無聊啊,叫你家小姐來給少爺抱一抱,先驗驗貨唄。

  是奶子屁股沒幾兩肉,又或下邊幹巴巴的不怎麼出水,教本少爺怎麼買得下手?

  伴當們都笑起來。

   談劍笏麵色微變,便要開口,卻被蕭諫紙按住。

   「既然西宮總管還需要一點時間,」老人朗道:「能否請大小姐再為我等鼓

  箏一曲?
」他的聲音飽含威嚴,還用不著轉過目光、環掃全場,那些個地痞無賴

  出身的伴當全都噤聲,低下頭去,額背滲冷。
有些底子不幹淨見過官的,覺這老

  頭簡直比衙門裏的官老爺還要可怕,一聽他說話彷佛置身府衙,跪聆裁決一般,

  哪個還敢造次?

   梁斯在本想拍桌罵娘,轉頭對正老人的鋒銳視線,立時癱回椅中,差點兒給

  嚇尿了。
西宮川人正想著該如何處理這個燙手山芋,能爭取點時間也好,衝秋霜

  潔一頷首。

   少女十指按上絲弦,香肩驀一動,忽如萬騎齊發、鐵蹄踏地,箏上驟起風雲,

  金戈鐵馬,殺伐大盛,奏的卻是一首「將軍令」。
樂曲忽而激昂,忽又低回盤繞,

  如銀瓶乍破,鐵騎突出,扣人心弦。

   也不知過了多久,餘音一收,眾人才回過神,忽聽「喀喇」一響,梁斯在的

  座椅向後掀倒,被龐大的身軀壓得四分五裂,大白豬似的梁公子在破片中狼狽掙

  紮、哀哀慘叫,不忘伸手指著階台上垂頸斂眸的絕色少女,嘶聲叫道:

   「妖、妖怪!
你……你這妖女弄得什麼玄虛!
徐……徐沾,拿……拿黑狗血

  潑她!
」破音的尖亢聲調聽來既滑稽,又莫名地有一股詭異之感,任誰也笑不出

  來。
徐沾自不能立時生出一盆烏狗血來,梁斯在不見有人響應,惱羞成怒,發瘋

  似的大叫:

   「娘的!
敢看不起本少爺……給老子殺了……全殺了!
」錚的一聲,毒辣劍

  芒閃現,灰發白鬢、形容焦枯的黑衣劍客白頭蝰細劍離鞘,一名仆婦哼都沒哼便

  即倒地,離他僅隻數尺的徐沾「彈鋏鐵指」才到。
白頭蝰閃身讓過指風,瘦削的

  衣影一晃,手按劍柄,掠向主位前的西宮川人!

   那倒地的仆婦雙目圓瞠,搗著咽喉,指縫間不住溢血,扭曲的嘴唇間迸出怪

  異的格格聲響,行將斷氣。
談劍笏掠至她身畔,正欲點穴止血,那「仆婦」卻本

  能撥開,兩人肢接的刹那間,失控亂竄的眞氣透體而入,談劍笏一凜:「內功不

  惡……是男人!
」更無避忌,揮開臂格,飛快點了他胸肩幾處大穴,撕下袍襴將

  喉間傷處紮緊,抓過他雙手一摁,低喝道:「要命便往死裏按!
」回頭喊來一名

  靠得近的伴當:

   「壓緊傷口!
人若斷氣,拿你見官!

   伴當為其所懾,忙七手八腳爬過來。
另一廂白頭蝰逼近階頂,劍芒倏隱,錚

  音才出,西宮川人早有準備,飛退前以手掩喉,手背仍被挑出一縷飛血,恰在喉

  結的部位。

   徐沾輕功不如白頭蝰,攔不住他神出鬼沒地殺人,急忙回頭:「公子!
人命

  關天,事情鬧大了,老爺必定見責!
」梁斯在給仆婦咯咯喉血、渾身抽搐的畫麵

  嚇傻了,被他一吼回神,來不及找尋白頭蝰的身影,嘶聲尖叫:「住……住手!

  莫……莫殺人啦!

   階台之上,白頭蝰手按劍柄,西宮川人被逼到角落,以身軀遮護琴幾,攔在

  小姐與殺星之間;階下徐沾、談劍笏雙雙掠至,一左一右,壓住陣腳,與西宮成

  三角合圍之勢。

   說也奇怪,這名黒衣劍客修為不及談、徐,所恃武技不如「彈鋏鐵指」與「

  熔兵手」,卻無人懷疑他能取西宮川人之命,盡管身後兩大高手虎視眈眈,而西

  宮川人明顯身負武藝,由趨避的身法即能看出。

   也就是說,就算在出手之後,極可能會被對手的反擊,抑或背後的威脅所殺,

  誰都不懷疑白頭蝰有得手的把握。
若他有意,西宮川人、乃至秋霜潔,實已等若

  死人。

   數談劍笏平生動武,沒遇過如此使不上力的荒謬景況。

   「白兄……」徐沾喃喃道:「莫要濫殺無辜啊!

   白頭蝰回眸一瞥,嘴角微揚,鬆開劍柄,走下階台,經過徐沾身畔之時也不

  相讓,徑直撞了他肩頭一記,啞聲道:

   「無有金銀,誰人肯殺?

   他本是梁斯在重金雇請的打手兼保鏢,「白頭蝰」乃渾號,姓名、來曆、師

  承武功等俱都不詳。
據說他每殺一人,梁斯在還得多付I筆「去厄資」,索價不

  貲,是以入梁府數年來,梁斯在罕教他殺人取命,最多就是斷手腳、剜耳鼻,耀

  武揚威之類。

   梁公子好不容易扶起,一陣溫熱腥臊撲鼻,眾人循味低頭,才發現不是說笑,

  公子爺眞個是嚇尿了,卻誰也不敢稍置一詞。
梁斯在狼狽不堪,疊聲道:

   「走……咱們走!
玉馬……玉馬給少爺收好了,那撈什子連城劍的,也一並

  帶走!

   眾伴當麵麵相覷。
怎麼說梁斯在都是為美人而來,便是要劫,也該劫色才對,

  怎地忽然劫起財來?
一名膽子大的色眯眯地瞥了秋霜潔一眼,忝著臉勸道:「公

  子爺,那小花娘I」話沒說完,已被梁斯在一腳踢翻。

   「別……別廢話!
快走!

   滿廳堂的人,片刻間走得幹幹淨淨。
梁斯在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離開了山莊,

  若非顧及顏麵,臨走前還搶了那匣殘劍,權充獲鹵,簡直同逃命沒兩樣,勝似白

  日見鬼。

   這已是第一1回發生這樣的奇事:在聽完秋霜潔的箏曲之後,寧函青簽下黃

  金五鎰、三年還清的借條,而梁斯在卻像瞧見什麼可怖物事,不僅口稱「妖怪」,

  還倉皇離開……

   但要說那曲子有什麼問題,自己也聽了呀!
怎地還好端端的?
談劍笏想起老

  台丞曾說他不懂禮樂、不讀詩書,難怪生就一副木耳,舉世無非驢嘶馬鳴,不禁

  有些心驚,以前還不覺怎的,這會兒終於認眞檢討起來。

   西宮川人取素帛裹手,命人擡傷者延醫。
麵對梁斯在搶劍,他既未攔阻,也

  沒喚人搶回,眉頭不皺一下,冷眼旁觀的程度,比蕭談還像外人。
待梁氏一行走

  遠,轉對蕭諫紙道:「肅老先生請了。
先生入莊,可有欲鑒之物?
」談劍笏聽得

  「肅老先生」四字,頭皮發麻,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蕭諫紙神色從容。
「連城劍劍如其名,價値不斐。
梁少君縱下搶奪,先生若

  及時報官,在彼等出得阜陽水域之前,尙有追回的機會。
」言下之意,以梁裒的

  財富威勢,一旦梁斯在回到涇川,這樁案子怕是無人敢査,無人敢審了。

   西宮川人淡淡一笑。
「敝莊失物,總能自行返回,老先生毋須在意。
老先生

  欲鑒何物?

   蕭諫紙想了一想。
「有一柄劍,應無名字,劍棱近鍔處,有兩行劍銘,是『

  千裏之行,始於足下』。
貴莊若藏此劍,記述之上,或與劍銘有關。

   談劍笏心想:「眞有這把劍的話,不知簿冊裏該怎生寫法兒?

   西宮川人翻出記錄,逐行査閱,足足花了半個時辰,點頭道:「有一把劍,

  以劍銘為名,便叫『千裏之行,始於足下』,說明僅『仲氏所遺,君子之器』等

  八個字,並未注明鑄者與來處。
威宏二年三月……是了,近三十年前,有人求鑒

  過這把劍,但莊主並未記下是誰。
老先生說的,可是此劍?

   蕭諫紙強抑心弦震動,淡然道:「聽來便是。
煩總管為我取來。

   劍匣轉瞬即至,內中所貯,乃一柄樸實無華、毫無花巧的長劍,鋼質溫潤,

  褪色的黃穗長逾兩尺,較常製更長,分外儒雅。
西宮取出劍來,卻未捧交老人,

  雙掌平托劍鞘,先掂了掂份量,又舉與眉齊,端詳片刻,才喃喃道:

   「……眞是一口好劍!

   「吹毛可斷,其鋒卻不張狂;平和中正,風骨更甚快銳。
此誠君子之器。

   西宮川人如夢初醒,沉醉的模樣一霎收斂,捧劍下階:「老先生請賞劍。

  蕭諫紙把手一立,正色道:「先生留步。
我當迎君子,不可令君子趨我。
」西宮

  川人神色一動,點頭道:「先生所言甚是。

   談劍笏心想:「台丞風範,便不顯山露水,依舊服人。
這總管同台丞掉書袋

  久了,居然也像個讀書人啦,此乃教化!
」正欲推送輪椅,驀地老人渾身氣機一

  凝,隻比老台丞稍慢些許,談劍笏感應危機,內力自行發動,掌底的油竹握把竄

  出一縷煙焦!

   一抹烏影飆入廳內,落地時微一踉蹌,還出原本的黑袍身形,但聽「鏗」的

  一聲激越龍吟,西宮川人擎出那口「千裏之行,始於足下」,明鋒斜指,劍氣隱

  隱成形,無論功架或氣勢,均是一流劍客的手眼!

   (這人……是高手!

   談劍笏早看出這位西宮總管身負武功,不料他一身藝業全於劍上,拔劍出鞘

  的刹那間,整個人的氣場陡地膨脹數倍不止,彷佛化為一柄脫鞘利劍,鋒芒內斂,

  生機勃發,麵對不帶敵意的對象,自無絲毫利害;對手若懷抱惡意前來,瞬目間

  便能化極靜為極動,立斃其於劍下。

   ——人劍合一。

   談劍笏忽明白西宮川人,何以對這柄無名的黃穗劍愛不釋手。

   他所修練的劍法,與這柄劍有著極為近似、甚至可說是一脈相承的氣質:敵

  不動我不動,後發製人,藏匿鋒芒,以理止殺……

   這是儒者之劍。

   飛身入廳的不速之客,與「儒」之一字絲毫扯不上關係,卻意外與西宮川人

  有著殊途同歸的武功特質:兩人畢生心力之所注,隻於一個「劍」字,其餘種種,

  不過是追求劍道的輔具,毫無意義,輕易便可舍棄。
唯有持劍在手,才能顯出眞

  正的造詣。

   白頭蝰穩住身形,緩緩擡頭,原本就陰鬱的眼神,此際更顯冰冷。

   他身上的黒袍處處滲出亮漬,談劍笏愣了一會兒,才省起是血。
白頭蝰一條

  左臂垂在身側,肩膀有著不自然的歪斜,推斷是受了重創,日後不知,此際絕難

  運使自如;所經之處,地上均留下怵目驚心的血跡,卻非來自他身上,而是腰間

  一枚圓瓜大小的血包袱。

   不僅如此,黑衣劍客青白的麵孔、焦枯的灰發之上,更濺滿斑斑血點。
那同

  樣不是他的血。
以其一劍封喉的毒辣劍法,除非身陷重圍以一敵多,大可一擊即

  退,斷不緻如此狼狽。

   梁府一行出事了——這是談劍笏心中第一個念頭,急急追問:「你家公子呢?

  還有徐沾徐兄弟……他們怎麼了?
要不要報官?
」卻見白頭蝰單臂解下一隻長匣,

  「砰!
」扔在階前,匣蓋不堪承重,撞地時爆開鉸鏈,貯物彈散,竟是被梁斯在

  搶走的連城劍。

   「寶劍在此,月角不缺。
你速清査,妥善收藏。

   白頭蝰淡道,咬碎滿口赤黃,呼吸時鼻端不住吐出鮮血沬子,顯是受了極重

  的內傷,難為他背著忒沉的連城寶劍,一路奔回。
這可是傷上加傷、全然不顧後

  果的莽行。

   西宮川人見他一副亡命之徒的狠戻模樣,居高臨下,劍指要害,冷道:「此

  劍你如何得手,為何交還?
梁公子呢?

   白頭蝰冷冷一笑:「自是殺人奪物。
你放心罷,那廝好得很,死的都是些從

  人伴當之流。
涇川梁氏家大業大,手底死得十幾號人,不算個事,梁斯在完好無

  缺,査不到浮鼎山莊來。

   談劍笏又驚又怒,料不到此人如此棘手,才出山莊,便即開殺,若當眞傷了

  十幾條人命,梁斯在此番所攜,死的還比活下來的多。
同樣令談大人百思不解:

  既是殺人越貨,得手之後,又何須負傷狂奔,送還賊贓?
有這般俠義心腸,豈能

  信手剝奪十數條性命,猶談笑自若?

   (莫非……是移禍江東!

   西宮川人顯也想到了同一處,低喝道:「誰讓你這樣做的?
說!

   白頭蝰冷蔑一笑。
「莊內失物,自行回轉,莫非你眞以為是從天而降?
過往

  那些出手的,多半是乘夜將失物放在莊門外,以免驚擾莊裏人。
我今日不過是直

  接拿進來罷了,至於這麼驚訝麼?

   談劍笏下巴都快掉下來了,西宮卻不甚意外,森然道:「親口承認的,你是

  頭一個。
我劍下從不妄殺,你爽快說出指使者的姓字,我請旁邊二位做目證,給

  你公平一決的機會。

   白頭蝰「哼」的一聲,輕蔑道:「就憑這個破莊子,能得忒多江湖高手暗中

  相助?
咱們衝的,是莊外那麵青羽旗!
你要把旗撤了,就算整座莊子被夷為平地,

  瞧老子救不救你!

   西宮川人原本就嚴峻的麵孔更加鐵青,冷道:

   「終有個直認不諱的了。
厲金闕派你等潛伏左近,專行宵小之事,居心叵測,

  這些年我苦無證據,不能訴諸武林公論,天可憐見,今日總算送了個活口供來!

  目光瞟向蕭談二人,正色道:

   「若賊人為我所殺,煩1一位與我作證,在武林大會上,證諸此人之言!

   「屬……厲金闕?
蒼城山青羽洞儲胥仙境的『霓電老仙』厲金闕?
」談劍笏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蒼城山雖名列「天下五城」,卻不是一座山,而是東海之外的一座孤島,位

  置隱密,即使乘坐遠洋大船,蒼城山之主若無意接見,誰也踏不上這座仙島。

   「霓電老仙」厲金闕是修仙一道裏的神秘先天,關於他行走東洲大地的各種

  傳聞逸事,行世不下數百年之譜;現存的武林人物中,已無此人的對戰記錄。

  金闕的聲名,來自他出類拔萃的弟子們,以及傳說中神乎其技的「點石成金」。

   正當形勢劍拔弩張,一場莫名忽至的生死決似不可免,坐在竹輪椅中的老人

  突然開口。

   「我觀閣下劍路,走弧如月眉,於出鞘入鞘之間決勝,似是蒼梧郡的『五雲

  飛仙劍』一脈,但招式、威力,乃至內功路數卻大大不同……」蕭諫紙慢條斯理

  道:「敢問『隱洞深篁』白雲眠與閣下,如何稱呼?

   白頭蝰並未回頭,背影卻不由一震,這是他頭一次顯露出感情,哪怕隻有刹

  那間。
「……正是家父。

   蕭諫紙點了點頭。
「我聽說蒼梧白氏已遭滅門,至今不知兇手是誰,又與什

  麼目的。
令尊為人正派,與世無爭,仁義之士遭此大難,我心中十分難過。

   「我已手刃仇人,不勞尊駕煩心。
」白頭蝰手扶劍柄,語聲淡漠。
「老仙將

  我家傳一百零八式《五雲飛仙劍》簡化成十四種拔劍出鞘的法子,命我以竹排為

  敵,練至『劍出即分』才算完成;又將兩部風馬牛不相及的拳譜、腿法解裂重組,

  讓我逆行修練,以補內力之不足。
幸得老仙指點,仇人俱已伏誅。
」一指莊門方

  向,揚聲道:

   「受過老仙之惠的江湖豪傑,百年來不知凡幾,或指點三兩句口訣,或調換

  祖傳秘笈的頁次,平庸了幾代的武功就此脫胎換骨。
像這樣的人,無不認準了那

  麵青羽旗報答恩惠,沒人逼你,也沒人算你報了幾回,到你覺得夠了,恩義相抵

  為止。
這樣都叫『居心叵測』……也罷,總好過儒門中人的假仁假義!

   西宮川人麵色丕變,咬牙道:「辱我師門,料你已有覺悟。
轉過身來!
正劍

  不殺回頭客,且教你死得明明白白!

   白頭蝰握住劍柄,正欲回身,門外又有一人縱過高檻,躍入廳堂,同樣滿身

  是血,輕輕放下一隻檀木箱子,擡頭才見階前的白頭蝰,兩人同露詫色,雙雙躍

  開,來人竟是徐沾。

   「……是你!

   「你在此做甚!

   更驚人的還在後頭。
西宮川人見那隻檀木箱極是眼熟,黃穗一揚,以「千裏

  之行,始於足下」挑開扣鎖,赫見紫絨襯裏,躺著的不是那玉馬「翻羽震」是什

  麼?

   此物於西宮、於山莊,再棘手也不過,梁斯在挾玉馬落荒而逃時,西宮川人

  暗裏鬆了口氣,誰知徐霧竟又將它帶回來。

   徐、白 一人擺出接敵架勢,對照衣上血跡、傷處等,可清楚看出兩人有過

  一場激鬥。
白頭蝰的左肩肘臂為指力所傷,血流不止,而徐沾的咽喉、左掌心均

  留有劍痕,心口衣衫片開,若無堅逾金鐵的儒門絕藝「彈鋏鐵指」遮護,早已成

  了黒劍下的亡魂。

   徐沾瞥見散落的連城殘劍,不由一怔。
「你奪劍……是為了交還山莊?

   白頭蝰懶得搭理,冷冷道:「劍已送回,老子沒空陪你們囉唕。
要追要攔,

  且拿命來!
」卻是對著其他人說。

   「且慢!
」徐沾沉聲喝道:「說清楚再走!
你殺人便罷,為何獨獨取走王公

  子的人頭?

   「棣斤王氏,是我家的仇人。
」白頭蝰冷笑:

   「我等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機會殺他,已逾兩年,你以為憑梁斯在那草包,

  請得了老子?
眼看今日之後,想臥底也不成了,當然得報了仇再走。
可惜教他死

  得太爽快。
」將腰間血包袱一扔,骨碌碌地滾到徐沾腳邊,係結鬆開,所貯赫然

  是那富少王子介的人頭!

   他為父報仇、還恩奪劍,所行皆是義舉,然而手段冷血,禍延無辜,決計不

  能說是好人……此間善惡是非,究竟如何論斷?

   眼見徐沾麵上五味雜陳,白頭蝰忽然嗤笑。

   「倒是你。
你拚死阻我奪劍,怎地卻搶了梁斯在的玉馬?

   徐沾聞言微怔,微露一絲迷惘,頸頷輕搐,皺眉道:「此馬……此馬已質給

  了山莊,不宜……似不宜……」卻連自己都說服不了,迷惘之色益濃。
西宮川人

  冷銳的眼神,在階下兩人身上遊移,想確認他們是不是合演雙簧,賺自己個大意

  輕忽,沉聲道:

   「你也是衝青羽旗來的?
厲金闕給過你什麼好處?

   徐沾眼神茫然,「厲金闕」三字卻像觸動了什麼,喃喃接口:「我練武時,

  得過老仙的……不對,鐵指乃依主家所授心訣,由我自行練成,氓山的鴻儒先生

  雖曾指點一二,但那不過是偶遇,非是……那厲金闕,是什麼人?
」語末如夢初

  醒,自己都不曉得前頭說了什麼。

   白頭蝰聽他辱及老仙,獰笑益冷:「你若想死,直說便了,犯不著繞圈子。

   單手按住劍柄。

   西宮川人劍眉蹙緊,厲聲道:「你二人滿口胡言,究竟有何企圖!

   這場麵既詭異又緊繃,下一霎眼三方便混戰起來,似乎一點也不奇怪,但若

  當眞拚命廝殺,又有說不出的疙瘩別扭,總覺有什麼不對。
最後,開口打破僵持

  的,居然是蕭諫紙。

   「依我看,這其中似有什麼誤會,要打要走、要送要留,一時也說不清。

  老人環視現場,緩慢的語調中帶著難以抗拒的威嚴,嘴角似有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意,怡然道:

   「既如此,先聽一首箏曲好不?
聽完了,再做決定不遲。

   ◎ ◎ ◎

   蕭諫紙靜開眼睛。

   明明仍置身廳內,不知為何箏聲卻十分悠遠,彷佛隔了幾層厚幔,又或在淺

  水裏聽著岸上的動靜般。
觸目所及,所有東西都籠上一層虛虛渺渺、如夢似幻的

  粉色光暈,連伸手都不怎麼能辨出手背上的雞皮褐斑。
此際若能攬鏡自照,看來

  該會年輕許多罷?
老人心想。

   包括談劍笏在內,餘人不知何時已失去蹤影,淡淡的酣倦之感如溫水般流遍

  全身,說不出的舒適。
他已許久許久,不曾如此放鬆了。
若能永遠都不離開,那

  該多好——

   老人輕聲歎了口氣。

   「原來在夢境裏保持清醒,是這樣的感覺。
」蕭諫紙搖了搖頭,撫眉道:

   「有件事我十分好奇。
在夢裏……能殺人麼?
若於夢境中斷氣,現實中會不

  會隨之身亡?

   「按說是會,但我做不到。
我修練的這門功夫,名喚《高唐夢筆》,東洲失

  傳已逾千年。
老仙偶得殘篇,花了足足一百年的辰光分析演算,好不容易才複原

  到這樣的境地,引他人入夢可也,卻無法觸及其身,隻能搗搗蛋、添添亂,令他

  們醒過來時,腦袋有點糊裏胡塗的。
」少女咯咯輕笑,可以想見她擠眉弄眼,活

  潑俏皮的動人模樣。

   「就像你對徐沾那樣?
」蕭諫紙不由自主地望向琴幾。

   「我隻是將些似是而非的印象,一股腦兒塞給他罷了,我沒入他的夢境,也

  不敢拉他進我的夢。
」少女收了笑聲,輕歎一口氣。
「夢會留下痕跡。
若是練過

  遊屍門《紫影移光術》一類的心識功夫,說不定『那人』便能察覺我的存在。

  十三年來,我一直在避免這樣的情況發生。

   「這樣活著……不累麼?

   「我這樣,不算活著罷?
」少女又笑起來。

   「你的人生累多了,蕭老台丞。

   琴幾之後出現一抹虛影,漸漸凝成忘情鼓箏的絕色少女,形體越來越清晰,

  動作同遠方傳來似的悠揚箏曲若合符節,但蕭諫紙明白這一切都是假的,不過是

  自己意識深處的投影,來自先前聆聽秋霜潔演奏的記憶片段。

   人在入睡之時,會在身外凝出肉眼難變的朦朧蜃影,稱為「雲夢之氣」。

  夢之氣並非隻來自睡眠,生死交關、魂飛天外、執念深重……等,均能生成。

  辨雲夢之氣者,即能辨人,仲夫子傳授他的「觀帝相」之術,即以觀氣之法結合

  五氣五行、數理麵相等,欲從芸芸眾生裏選出眞命天子來輔佐。

   據說在極其遙遠的海天彼方,有能操縱雲夢之氣的神奇武功;便在東洲,於

  鱗族統治大地的古紀時代,心識術未如現今這般罕見,遊屍門的赤血神針、指劍

  奇宮的奪舍大法,都是脈絡近似之物。

   《高唐夢筆》這門功夫,連見識廣博的蕭老台丞也沒聽說過,但他仔細觀察

  過秋霜潔,除非這名芳齡十三的少女內功修為遠遠勝過自己,足將內力的痕跡藏

  得滴水不漏,他很確定秋家的孤女不懂絲毫武功。

   「秋霜潔」於此,顯然也有疑問。

   「而我好奇的是,」少女的口吻一本正經,毫無戲謔。
「您是怎麼發現的?

  西宮川人照顧了我十年,他不是沒懷疑過,卻始終沒看出我的把戲。

   老人聳聳肩。

   「所有怪事,均發生在你彈箏之後。
從西宮的表現看來,似乎你每次彈箏的

  結果,都能使情況扭轉成對浮鼎山莊有利,無論出於迷信,抑或經驗的歸納整理,

  他總是讓你彈箏,即使他不知道何以如此。

   「如果這是巧合,也就罷了;若是你的能力所為,則你選擇在此,必有等待

  的理由。
所以我挑了一把當年我親手送給你祖父的劍器,當作試探,你若肩負使

  命,當懂得這把劍的意涵。

   「那是仲驥玉仲夫子留給你的遺物。
」秋霜潔溫柔的聲音回蕩在整個空間裏,

  琴幾後的形體又漸漸變得透明、朦朧,最後如煙靄般溶散。
「你和獨孤弋頭一回

  來到莊裏,這柄劍便是你的誠意,我祖父因此信了你。

   蕭諫紙忽露出痛苦之色。

   在夢境之中,情感的遮掩似乎特別淡薄,喜怒極形,不易作偽。
「但我並不

  相信你的祖父。
」老人低首歎道:「我敬佩秋拭水,但同時也覺得他是個自以為

  冒險家的暴發戶,太想在世上占有一席之地,掉進巫蜆迷信的陷阱,盲目地相信

  宿命,把那個預言當作天命。

   「按預言所接櫫,他隻能對符合條件的三人透露天機,但秋莊主畢竟對我們

  說了小部分I預言若為眞,至此已破,再無效力;若為假,又何須在意?
我以這

  般話術,說服了主公,我們後來再沒有理會過你祖父的預言。
這是我的錯。

   少女柔聲道:「倘若是我,也會做出這樣的推論,這並不是你的錯,犯錯的

  人是家祖父。
他未及將預言流傳下去,便死於陰謀家的暗算;為防家父克紹箕裘,

  賊人又害了我父親,讓他成為不能說也不能聽的廢人。

   「但惡人並不確定,秋家是否仍秘密持有預言,為進一步掌握浮鼎山莊,收

  養了我和兄長,成為我倆的義父,並將舊日的忠仆或殺或逐,全換成了他的人。

  所幸老仙搶先一步,派人將家兄接往蒼城山,令賊人無從下手。

   ——但……你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蕭諫紙心底一沉,聽出了弦外之音。

   少女撫慰似的笑了一笑。

   「我在這裏,有兩個使命。
其一,就是告訴眞正的應命之人,預言的內容,

  以及他們即將麵對的嚴苛命運。
您與獨孤弋已經證明了,你們並不是預言裏的人,

  很遺憾我不能向您透露。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寂寞笑容。

   「無妨。
我們就別再錯第二回了。

   「其二,我在這兒等了您十三年。
」秋霜潔的聲音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

  就是為了告訴您,那個設計讓我祖父洩漏預言、讓你們與天命失之交臂的惡人,

  究竟是誰!
這也是您此行的目的,對不對?

   (第三十五卷完)

  有能力的書友請買書支持,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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