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五色帝牙 第廿七折 環刀夜煉,鑄月補天
原來阿傻子雲上樓昏迷後,得程虎翼程太醫的悉心調治,前日即便蘇醒,身子雖然虛弱,
神志卻十分清楚。
老胡一連兩天都去看他,縱無耿照的《道玄津》
手語居中翻譯,兩人整天相對無言,倒也混了個臉熟。
橫疏影有先見之明,特別安排了這輛蓬車,並要求胡彥之保護阿傻,往王化鎮郊的《夜
煉刀》修玉善居處一探。
「此事必須秘密進行,萬不能大張旗鼓。
流影城是王侯世家,兵甲甚
多,卻沒有像胡大俠這樣久曆江湖、又身懷高明武功的異人,可堪託付。
」橫疏影晨間秘密
前往客舍,對著他盈盈下拜。
「胡大俠若不答應,妾身......真不知道靠誰了。
」
胡彥之對阿傻的來歷甚感興趣,本想爽快接下來,靈光一閃,笑道:「流影城中臥虎藏龍,
怎會沒有高手?
承二總管看得起,我也沒什麼好推辭,但嶽宸風那廝不是好相與的,隻我一
人,恐怕應付不來。
二總管若不介意,我想請貴城典衛耿大人隨行,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
橫疏影沉默片刻,忽然一笑。
「我交付耿照一項機密任務,讓他帶赤眼妖刀往白城山,將刀與琴魔遺言一併面呈蕭老
室丞。
此去險阻重重,雲上樓之事傳入江湖後,普天下已無分敵我之別,邪派固然有染指妖
刀的可能,東海正道七大派裏也不乏覬覦者,這一路隻分想要妖刀、以及想守妖刀的兩方,
是以孤身一人對抗正邪兩道的不歸路......如此,胡大俠還想與他同行麼?
」
胡彥之陡然省覺:「琴魔遺言一事我推敲得出,旁人也能;再與前日雲上樓的消息稍加聯
想,小耿的重要性呼之欲出,萬一六大門派齊齊上山討人,非是橫疏影說不交就能不交代。
她放小耿下山看似行險,實是藏葉于林的妙著;小蝦小魚一起放入茫茫大海,想抓就得看運
氣啦!
」思路一通,反倒不急了,鼓掌笑道:「那好!
反正去白城山、去王化鎮,起碼前頭十
幾裏是同一路,一起走也有個伴兒。
事不宜遲,這便出發啦。
」
橫疏影垂頭斂目,濃睫數瞬,剝蔥似的纖白玉指輕撫扶手,忽然展顏一笑。
「胡大俠若要送行,最好送到赤水邊便即折回,赤煉堂與鎮東將軍關係密切,若嶽宸風
吩咐下去,放眼東海境內水路兩道,不免寸步難行。
」
胡彥之何等精明,問言一凜:「不妙,嶽宸風三日前離山,赤煉堂與將軍府關係密切,自
己接獲消息,說不定早在山下埋伏多時,放著這暗渡陳倉之計。
若無十足的準備,此際誰也
摸不出白日流影城。
」起身笑道:「二總管的吩咐,我記下啦。
有件事,還要麻煩二總管幫忙。
」
「胡大俠請說。
」
「請二總管安排一隻支持兵,駐紮在龍口附近,以防不時之需。
」
橫疏影笑道:「胡大俠所想,與妾身不謀而合,這點隻管放心。
」
胡彥之大笑起身,正要推門而出,忽然停步。
「二總管有沒想過,我也可能對妖刀下手?
東海六大派都想要的人、都想要的刀,這下通通在我手裏啦!
二總管若是稍一走眼,這個跟
鬥也栽得不輕。
」
橫疏影扶案扭腰,轉過一張嫵媚嬌顏,笑如春花嫣然。
「胡大俠若是要刀要人,耿照根本回不了流影城。
從自己網罟中縱走到,卻要從他人刀
斧下取回,世上哪有這樣的獵者?
」
蓬車在羊腸小徑上「喀啦、喀啦」地顛簸著。
阿傻換下女裝,倚在車內一角,安靜地從
車尾飄揚的布簾縫間,眺望著逐漸拉遠的景色。
耿照拆下車底的活闆,取出一隻近三尺、寬
約尺餘的烏木扁匣,珍而重之,以寬大的皮制帶扣斜背上背。
這木匣正是橫疏影用以貯放名琴《伏羽忍冬》的琴盒。
但此刻匣中所貯,卻是受各方覬
覦的妖刀赤眼。
車座下除了琴盒,還有耿照房中的那柄碧水名導。
老胡的配劍《狂歌》毀于萬劫的不復
刀氣,橫疏影特別從庫中挑選一雙甲字號房的天字級對劍相贈,出發前一併藏入暗格中。
胡彥之精擅追蹤術,腦海中自有一幅龐大縝密、巨細靡遺的路觀圖,蓬車在山間不住轉
換道路,始終沒有遭遇到赤煉堂人馬盤查。
耿照與他隔著吊簾,天南地北隨意亂聊;老胡卻
一下教他如何辨別地形、記憶地圖,一下子又講述用刀之法,若非阿傻始終扭頭遠望,反應
冷淡,這一路輕鬆閒話,倒頗有幾分郊遊踏青的愜意。
走著走著,不覺過了晌午。
胡彥之「籲」
的一聲,在一處林子邊停下來騾車,指著「翻過這個山頭,那廂便是王化鎮的地界,向東再
行一刻便入鎮區,向北是鬼頭嶺;沿著這條小路繼續往西走,不出兩個時辰,便能抵達赤水
便當越城浦。
流影城鎮咱們的東南邊,也就是右後方......」
他口裏一邊說著,一邊以樹枝在濕軟的泥地上勾畫,眨眼便在輪轍邊繪出一幅具體而微
的地形分佈圖,四周城鎮、山河林岩等無一缺漏,看得耿照乍舌不下。
胡彥之放下枯枝,擡目道:「......接下來呢,阿傻?
修玉善修老爺子隱居之處,你還記不
記得在哪裡?
」
阿傻讀他唇形,蒼白的臉上渾無表情,想了一項,才指向北邊的山形。
胡彥之笑道:「嗯,原來是在鬼頭嶺。
」斂起笑容,對二人正色道:「從這裏開始,咱們
就算入了險地。
嶽宸風何許人也?
雲上樓一攪,這廝決計不會善罷幹休。
若阿傻所言為真--
阿傻,我隻是假設一下,不是不信你--那攝奴既能尋到了他,嶽宸風肯定也知道修老爺子
的隱居處,隻消在四周設下埋伏,三種願望一次滿足,方便得很。
」
「三種願望?
」耿照皺起眉頭。
「殺阿傻滅口,殺你洩恨,另外我老覺得他看我不順眼,要能給我一刀,想必嶽老師會
很愉快。
」
「他又怎能確定,我們三個一定會來?
」
老胡哈哈大笑。
「要查天裂刀與修玉善一案,阿傻是世間唯一的一張活地圖,而你是流影城的新保鏢,
老子又是一臉的好管閒事......除非獨孤天威不想跟鎮東將軍府門這口氣,摸清楚他嶽宸風的
底細,要不十之八九,能在那裏堵到咱們三條衰鬼,洗好腦袋等著嶽老師的實力。
」
商議妥當,老胡伸腳抹去地圖,三人一齊驅車上路。
他將劍安置在手邊,耿照佩刀在腰,連阿傻都分到一柄銳利短匕,以防鎮東將軍府的伏
兵突然襲擊。
驅車循獵人入山的小徑爬上鬼頭嶺,行出裏許,車架無法再進,老胡將騾子系
上一株老樹,轅......等俱未解下,以備不時之需。
-其時方入早春,積雪已融,滿山的林樹正
抽新芽,樹頂兀自光禿一片,落葉卻還未完全腐爛,和著濕軟的黑泥,整座山頭焦褐中透著
些許深黝土色,猶如一隻斂羽低伏的貓頭鷹,午後的陽光正熾,面光處尚不覺得如何,遮光
遮日的林道間卻隱有一絲刺骨的濕冷,仿佛凜冬回眸,於此間還留有一抹流眄。
三人小心踩著濕泥腐葉,沿著貓頭鷹翼處的獸徑轉入一處小山坳,擡見半山腰間突出一
塊平坦的岩台,上有三兩棟茅頂草舍,遠望不見人影走動,淤泥塗堊的夯土牆斑駁得十分厲
害,似乎整個冬天都乏人照拂。
「就是這裏?
」老胡嘴唇翕動,卻未發出聲音。
阿傻點了點頭,身子突然一陣顫抖,面色慘白。
耿照抓住他的手臂,直覺觸手寒冷,阿傻恍然不覺,怔怔望著那幾間茅草房子。
胡彥之示意二人躲好,提著雙劍,施展輕功掠上岩台。
耿照拉著阿傻躲在山坳轉角處,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見岩臺上銅件光閃,老胡踏在岩畔揮舞雙劍,示意二人上前。
「我這裏處處都看過了。
他媽的!
居然一個人也沒有。
」老胡笑?:「真是怪了,難道嶽
宸風是謙謙君子,得了教訓便躲回家反省去了,從此絕了報仇的念頭?
」
茅草屋後便是懸崖,遠眺能見入山的那條羊腸小徑,其下林冠光禿一片,當真是一覽無
遺,的確沒藏什麼伏兵。
耿照聳肩道:「興許還是沒找到這裏吧?
若無阿傻引路,我們恐怕也
找不到。
」
居間的大屋雖然是茅頂土牆,卻無左右二廂,是個具體而微的三合院式。
一旁另有兩棟
小屋:一棟是穀倉的模樣,其中堆置著獵具雜物,另一棟更小的茅舍卻經人打掃整理,擺著
簡單的床褥幾墊,床上還有幾件發黴的衣服。
阿傻夢遊似的走進屋裏,靜靜坐上床榻,裹著白布的尖細指頭摸上舊衣,止不住地發顫
著;一連幾次,始終無法把衣衫拈起。
耿照心中不忍,正要上前,卻被老胡挽住。
「這一關,他始終要靠自己過。
」老胡搖了搖頭,面色凝肅:「過不了,一輩子就會困在
血色的夢魘裏,每夜都會從惡夢中驚醒,有時一閉眼便能瞧見。
那些東西,你想忘也忘不了,
隨著時間過去反而越見清晰,又或者你以為自己已經忘了,其實並沒有;指不定哪一天,它
會無聲無息地竄出來,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將你一口吞掉......」
耿照被他陰沉的語調與神情所攝,?那間動彈不得,半晌才喃喃道:「那......該怎麼辦?
」
胡彥之冷冷一笑,眸中卻無笑意。
「他隻能,學會和惡夢做朋友。
」他輕聲道:「和它一起吃,和它一起睡;笑著與它敬酒,
毫不在意地枕著它入眠......如此而已。
」
耿照不禁一悚,回神才覺遍體生寒,見老胡已往大屋處走去,忙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前;
想想還是不對,語帶試探地問:「老胡,你方才說什麼與惡夢做朋友,到底是什麼意思?
」老
胡笑道:「什麼什麼做朋友?
你暈頭啦?
我是說咱們做人家的朋友,別不長眼睛,給人家一點
空間,如此而已。
」
兩人來到茅舍西廂,胡彥之隨手推開虛掩的柴門,赫見黝黑的鬥室裏,東一塊西一塊、
發黑似的濺滿了大片褐黑色污漬,地上、牆上、破爛的竹椅上......簡直是無處不在。
積了蛛
網灰塵的屋角地面,還散落著撕碎的布片,依稀識得是女人的衣物一類。
茅舍簡陋通風,就算什麼血腥穢氣,兩、三個月見也已散得乾乾淨淨,然而一見室內的
景況,便似有一股腥腐鮮烈的血肉氣息沖入鼻腔,其勢兇猛,宛若野獸肆虐一般,叫人不禁
掩鼻側首。
「看來,這就是兇案發生的現場了。
」
胡彥之稍微推開門扉,電一般的目光掃過屋裏各處--梁上垂下的粗大鐵鏈、地上染血
的柴刀,還有四處散落、發黑糜爛的細骨碎肉,似乎還有幾截帶著指甲的變形指頭--搖頭
道:「畜生才能幹出這等事來!
阿傻一刀劈了攝奴,還算便宜了那廝。
走吧,這沒什麼好看的
了。
」
茅舍的中堂桌椅倒落現場一片狼藉,夯平的地面上有道飛濺的斜扇形血跡,長、闊便與
一柄尋常單刀相似,可見噴灑的金刀驚人。
以這片血跡為中心,四周牆上地下都濺滿了小指
粗細的斜長血點,觸目驚心。
耿照暗想:「看來,這裏便是攝奴最初動手行兇的地方了。
」
據阿傻之言,攝奴一照面便砍了修玉善的左臂。
修老爺子是慣用左手之人,一身的藝業
都在這條左膀之上;年老重創,又失了用刀之手,這位名滿天下的刀界耄宿虎落平陽,慘死
在攝奴的淩遲酷刑之下。
「以殘留的足跡來看,恐怕還是攝奴暗施偷襲,修老爺子屋裏維護孫女與阿傻周全,情
急之下,空著手硬接了一刀。
」胡彥之蹲下身來,指著地上交錯如虹的激烈掃痕:「若非如此,
以『夜煉刀』修玉善的造詣,就算他年邁體衰,攝奴也未必能是對手。
」
他從狼籍四散的桌椅碎片中撿起了一片寬長木牌,舉袖拂去塵埃,見排上朱漆陳舊,以
齊整的硬筆小楷寫滿修氏一門十四代先祖名諱,歎道:「這塊排位帶將回去,足以證明阿傻說
的是實話。
西山清河修氏乃名門之後,祖宗名諱是查得出來的,總不能自行捏造。
可惜!
『鑄
月煉兮月如明』的清河修氏,威震西山的鑄月刀法,補天秘式,從此都成絕響!
」
「『夜煉刀』修玉善修老爺子,是武林中很有名的刀客麼?
」
「嗯,西山道除了金刀門柳家,論刀法便要數清河郡的鑄月山莊修家了。
」
兩人轉往東廂,此處倒是未受破壞,隻是久無人居,積灰甚重。
屋內有竹制的書架、桌
椅,還有一張簡單的竹榻,看起來像是一間書齋。
胡彥之隨手拍去灰塵,拉開竹椅坐下,一
本一本將架上的書冊取下觀視;又打開書畔的屜匣,檢視其中的書信紙張。
耿照覺得有些不妥,低聲問:「老胡,你在找什麼?
」
胡彥之低頭不語,其中幾本書翻過後便拿在手上,並未放回,翻到對屜中取出的幾卷白
紙看得十分仔細,不住撫額點頭,一會兒才介面:「喏,我在找這裏。
」
將手裏兩本黃舊小冊往桌上一放,一本封面題著《清河後錄》四字,另一本則是《鑄月
殊引》。
耿照奇道:「這是......族譜麼?
」
老胡大笑。
「傻子,這是刀譜。
」隨手一翻,那本《清河後錄》裏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前
頭錄有修氏歷代先祖名諱,蹈海不顯緊湊,後半卻忽然變了模樣,整頁擠滿蠅頭小楷,寫的
似是八股策論一類。
而《鑄月殊引》同樣是半本的族譜郡志,講述修家先祖開闢鑄月山莊的沿革與艱辛,後
半卻是一幅幅持刀揮舞的秀美人形,圖中的女子筆觸古樸,氣韻生動,纖纖素手提著一柄尖
刃大刀,襟袂飄飄態擬神仙,低垂眉目的莊嚴寶相與形制怪異的大刀形成強烈對比,卻又不
覺得醜怪。
圖解不比心訣,字數寥寥,耿照一眼就瞥見「鑄月刀法第一式」的字樣,扉頁寫著:「曰
『接天雲路』。
霏微陰壑兮氣騰虹,迤邐危磴兮上淩空;雲路迥接,靈仙仿佛,山中之人兮好
神仙,想像聞此兮欲升煙。
」
那圖繪得極有靈氣,女子斂目含笑,雙手並握,手中的尖刃大刀舉向半空,身上裝飾的
瓔珞、半臂披巾卻向下飄揚,其勢靈動,幾乎可以聽見襟袂獵獵的聲響。
他心念一動:「原來這圖是舉刀上撩的意思。
」稍加移目,隻見下一幀圖裏女子持刀平舉,
豐滿腴潤的下半身屈膝微踞,披巾、衣袂向上飄揚,連頭頂梳的靈蛇髻都微微揚動,整幅圖
呈現一種微妙的動感。
耿照略加思索,登時醒悟:「原來如此!
第一幅圖不僅是舉刀上撩,更是乘勢一躍,由上
往下劈落!
因此發飛衣揚,可見刀勢猛烈。
」想起注解的那句「想像聞此兮欲升煙」,腦海中
的下劈之勢略消火氣,蓄勁三分,模擬羽衣飛升之態,果然下一幅圖像橫刀如吹笛,餘勢不
盡,斜斜揮去。
耿照這輩子從未看過武功圖譜,不由得繼續往下瞧,連看了七八幀圖像,看得津津有味,
靈光一閃:「這一式刀法多用刀尖的三分刃,刀臂相連,大開大闔。
圖中那柄劍刃刀看似頗沉,刀柄又異常彎長,若稍微握後一些,以刀身的重量來帶動招
式,旋掃起來為例一定十分驚人。
」
刀劍鑄匠對武器各部的特性瞭若指掌,在他們的眼中,武功是重心轉移、力量分配,是
如何以強擊弱,使材質特性配合武者,將武器威力發揮到極緻的方式,其細膩之處,又與刀
客、劍客對刀劍的掌握不盡相同。
耿照本能地以七叔傳授的鑄刀秘訣相印證,隻覺得圖像中的意涵不盡,似有弦外之音,
多看的片刻,仿佛又看出了許多滋味。
「挺好看的吧?
」胡彥之嘖嘖兩聲,壞壞一笑:「武功圖譜我見多了,圖畫得這麼好,字
卻這麼少的,倒是頭一回遇見,可見這本刀譜的奧秘全在圖上。
」
耿照黑臉一紅,不敢再看,蠕蠕道:「修老爺子家裏,怎把刀法武功全寫進了族譜中?
」
胡彥之笑道:「要不然,你以為錄有鑄月刀法的,書皮上一定寫著」鑄月刀譜「麼?
那可
就大錯特錯啦。
像清河修士這種名門,武學家門是分不開的,傳於謫長,錄于宗軌,和家法,
祭器一樣,都是代代相傳。
這部」鑄月殊引「中記載了修家的成名武藝鑄月刀法,而另一部」
清河後錄「所附,則是」補天秘式「中的心訣。
耿照恍然大悟。
「是拉,老胡你也是仇池郡的古月名門出身,難怪懂這些。
」
胡彥之笑而不答,從行囊裏取出一隻油布小包,將兩本小書妥善包好,遞給耿照。
「給你,小心收藏,可別掉了。
」
耿照目瞪口呆,片刻好不容易回神,忙不疊地搖頭:「我...。
我不能要,這又不是我的東
西,也.........不是你的。
總之不是我們的東西,我們倆都不能拿。
」
胡彥之冷笑:「也對,這是修老爺子的事物,可修家連最後一個女娃都不在了真要物歸原
主便隨老爺子和小姑娘埋進了土,如屎一泡,由它爛掉。
你是這個意思?
」
耿照辯不過他,隻覺得無論如何不能占奪他人之物,死活都不肯拿。
胡彥之也不生氣,攤開從抽屜裏搜出的一大摞圖紙,小心理平:「這是修老爺子過世前正
寫著的刀訣,我一見這屋裏的筆硯燈芯,就知道他在整理著訴,寫的恐怕也是他畢生使刀的
經驗,不想讓先人專美於前。
照你的說法,也是要在老爺子的墳前一把火燒了,才算乾淨?
」
耿照一時語塞,雖仍倔強地不肯開口,但心念電轉間,隱約又有些動搖。
胡彥之淡淡一笑:「如果我說這些東西都留起來交給阿傻,你覺得怎樣?
」
耿照眉目一動,忽然明白了他的用心。
「不止刀譜不能燒不能埋,」老胡一指他身後。
耿照順勢回頭,見壁上懸著一柄銅裝長
刀,與畫中所繪竟有幾分雷同。
「連那把修老爺子的佩刀《明月環》」,也得為阿傻留下。
如果
不再讓他用天裂妖刀,咱們總得替他想撤不是?
「「這一路兇險尚多,我們不能把寶壓在同一
處。
明月環刀給阿傻護身,你帶著這兩本刀譜,修老爺子未完的刀譜就由我收著,反正總得
有個人先讀懂了。
才能傳授這給阿傻。
除非咱們三個太倒楣,給人一把通殺了,要不至少也
有一個能回到流影城,修老爺子的遺惠不至泯沒。
」他將整條手稿層層對疊,褶成了燒餅大
小,取出了另一隻油布包封存妥當,藏如貼身的內袋裏。
耿照猶豫一下,終於還是接過裝有
那兩部刀譜的油布小包,也收進了貼肉的衣袋,再重新裝束好腰帶。
「你呀,真是個死腦筋。
」老胡笑他:「偷搶固然不對,真到了舍生救死的緊要關頭,便
是竊國奪位你也得做。
人生在世。
講原則當然是好,但是有句話叫有所為有所不為,要怕汙
了雙手,啥事也別想幹。
」
耿照苦笑道:「我說不過你。
」見老胡還在東翻西找,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
便將壁上的明月環刀摘了下來,道:「我去瞧瞧阿傻,順便拿到給他。
你......也別翻太久,
怕是真要變賊。
胡彥之不由失笑,呸呸兩聲,繼續翻箱倒櫃。
阿傻已不在小屋裏,耿照在茅舍後的懸崖邊尋到了他。
崖畔隆起兩堆土塚,插著兩片削平的銀樺木,白爍爍的面上卻無隻字。
耿照心念一動,
會過意來:阿傻的手不方便,不能做寫字之類的精細活,勉強刻上修老爺子與修姑娘的名字,
隻怕字跡也不好看,不如留白。
他跪倒阿傻身邊,恭恭敬敬地向土塚磕了三個響頭,合什默禱:救苦救難的龍王大明神,
請接引老爺子與修姑娘早登極樂,來世清靜無垢,得享大福,莫要再入輪回受苦。
虔祝完畢,
又伏地磕頭。
阿傻隻是呆呆坐著,面無表情,誰也不知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麼。
「這是修老爺子的佩刀。
」耿照將「明月環」放在他手邊。
「老胡說了,要你拿這把刀替
修老爺子祖孫報仇。
我們還找到修老爺子的刀譜心訣,等老胡融會貫通,便傳授與你。
程太
醫說了,天裂刀有違天道,你隻要再持握一次,後果將不堪設想。
」
阿傻木然接過,緩緩抽出半截刀身,鞘、鍔的銅綠之間,頓時映出一泓雪亮。
明月環刀離鞘,他雙手握柄,刀尖抵住光潔的樺木空牌不住輕顫,銀白色的細碎木屑猶
如雪花簌簌而落,卻始終無法俐落刻下。
僵持片刻,刀尖斜斜往下一拖,刀痕如蚯蚓般扭曲
醜陋,竟連「修」字的起筆也無法順利完成。
阿傻忽然激動起來,仰頭嘶嚎,聲音嘶啞如獸,令人不忍卒聽。
胡彥之聞聲奔來,卻見阿傻拖著明月環刀,旋身大掃大劃,拖得沙石激蕩,猶如走馬;
煙塵散去,地上寫著大大的「宿緣」二字,每字約莫一丈見方,仿佛非得這尺寸,才能讓他
無力的雙手刻落筆畫,不緻歪斜。
阿傻兩肩垂落,頹然跪倒,「鏘!
」一聲輕響,明月環刀脫手墜落。
耿照心中不忍,彎腰替他把刀拾了起來。
「這是......修姑娘的名字麼?
」阿傻生硬地點了點頭,目光空洞,仿佛怎麼也流不出眼
淚。
他的淚早已流幹。
現在活著的,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胡彥之遠遠望著,神情十分複雜,片刻才搖了搖頭,施展輕功沿來時的小路掠向崖下,
並未驚動屋後二人,敏捷如鷹的魁梧身形閃入林間,霎時不見。
耿照卻明白阿傻的意思,用刀尖在其中一隻木牌刻下了「信女修宿緣」七個字,另一塊
則寫「清河修公玉善之墓」,將刀退入鞘中,捧還阿傻。
「我和老胡會想辦法治好你的手,讓
你能練武功。
或許在手刃仇人之前,你可以親手為他們刻兩塊新的墓碑。
」耿照看著他,一
個字、一個字的說:
「人隻要活著,就有希望。
這是七叔跟我說的。
」
他跟阿傻描述七叔的樣子,說七叔儘管隻有一條胳膊,在耿照心中,七叔確實全東海最
好的鐵匠,打鐵的功夫連天字型大小的首席屠華應也比不上。
「......水月停軒染二掌院的那柄
昆吾劍,便是出自七叔之手。
我拿著同萬劫妖刀對砍幾次,絲毫不落下風。
」
「老爺子和修姑娘捨身救你,你如果活得不好,怎麼對得起他們?
」耿照握住他的雙手。
「你要打起精神。
無論如何,還有我和老胡,我們都會幫你。
」
「......為什麼?
」
「嗯?
」耿照瞧得一愣,一下子每明白過來。
阿傻面無表情,飛快的打著手勢。
「你們,為什麼搖幫我?
我的學海深仇,關你們什麼事?
」
「路見不平,本來就該拔刀相助。
況且,我們事朋友啊!
」耿照想了一想,補充道:「老
爺子和修姑娘,也是這樣的心情吧?
」
「或許他們錯了。
或許,你們通通都錯了。
」阿傻嘴角微斜,笑得卻很苦:
「我是個雙手俱殘的廢人,什麼都做不了;收容過我的人,下場一個比一個更淒慘,若
不依仗天裂刀那種妖魔鬼物,還談什麼報仇?
不過事一場笑話!
「我隻要天裂刀,就夠了!
殺他之後,我也不想活了。
當日若非是你,我早就親手將那
廝殺死;你那天既然出手阻止了我,現在還說什麼幫忙,說什麼朋友!
真要報仇,給我天裂就好!
」
他豁然起身,將明月環刀高舉過頂;耿照福至心靈,連忙一把拉住。
誰知阿傻胳膊雖細,以耿照的天生神力,一扯之下非但未能將它拉住,指尖反被一股柔
韌之力震開,猛然想起老胡之言,心念電閃:「莫非......這就是什麼」
道門圓通之勁「?
微怔間,阿傻已甩開握持,猛將明月環刀拋下山崖!
耿照撲救不及,不禁惱火,回頭怒道:「這是修老爺子的遺物,你怎能如此對待恩人!
」
阿傻面目僵冷,單薄消瘦的胸膛不住起伏,雙手飛快交錯:「人都被我害死了,留刀又有何用?
」
耿照忍無可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他不是你害死的,害死老爺子和修姑娘的是攝奴、
是嶽宸風,不是你!
他們救你是處於善意,他們照顧你,是因為你們彼此投緣,那是他們的
好心、他們的情誼、他們的選擇!
你不要用因果命數的郎中之說,來污蔑對你這麼好的人!
」
阿傻嘶聲嚎叫,用力一揮,一股淳厚勁力應手而出,兩人猛然分開,雙雙坐倒。
耿照這輩子還沒有被人一推即倒的經驗,失足頓地,益發惱怒;撐地一躍而起,還想再
跟他議論分明,誰知道阿傻卻閉眼抱頭,索性來個相應不理。
兩人推搪拉扯,胡亂扭打了一陣,終究還是耿照的怪力占了上風,抓著雙腕猛將阿傻壓
按在地上,翻身跨騎在他的腰腹之間,兩人貼面喘息,猶如小孩鬥氣打架。
「你把眼睛睜開......
給我把眼睛睜開!
」耿照怒道:「這樣耍賴算什麼?
睜開眼來!
」
阿傻自是聽不見,雙腳亂踢,奮力掙紮。
忽然鏘的一聲,一物飛上斷崖,差點砸中阿傻
的腦袋;震動所及,兩人一齊轉頭,竟是方才墜落崖底的寶刀明月環。
正自錯愕,一雙毛茸茸的黝黑大手已然攀上崖邊,老胡頂著滿頭落葉斷藤冒出腦袋:
「他媽的!
是誰亂丟刀子,險些要了你老子的命......我的娘啊!
原來你們也愛這調調!
」
耿照、阿傻連忙起身,雙方均是餘怒未消,誰也不搭理誰。
胡彥之抱胸嘖嘖,一雙賊眼往來電掃,斜眼冷笑:「好你個小子!
居然是杆雙頭槍,女的
也捅男的也捅,老子不過下去瞧瞧,你們居然就好上了。
要是胡天胡地也不打緊,扔把刀子
下來滅口,未免太不厚道,老子連女人都沒和你搶過,難不成跟你搶男人?
」
耿照怒道:「老胡,你還胡說!
」胡彥之難得看他大發雷霆,仿佛看見了什麼新鮮事物,
抱臂呵呵不止,怪有趣的上下打量。
耿照被他瞅得不自在,怒氣稍平,想想也不關老胡的事,
說來還要感謝他撿回寶刀,忽然轉念:
「是了,老胡,你怎麼跑到崖下去了?
底下有什麼東西?
」
「我去找攝奴的屍身。
」胡彥之聳肩道:「被野獸咬得四分五裂、肚破腸流,不過頭臉尚
在,雖然爛的泛紫發黑,骨相確是海外昆侖奴的模樣。
」
他頓了一頓,轉頭直視阿傻。
「我不是不相信你,一定搖問清楚。
以你的身體狀況,決計
沒有一刀砍死攝奴的能耐,你是不是想告訴我,那是天裂刀附體所緻?
」
碧湖姑娘被妖刀附體時,我倆也打她不過,耿照忍不住提醒。
胡彥之淡淡一笑。
「那是當然。
但碧湖姑娘若有他一半的根基,當日在烽火臺,你和我大概難以倖免。
我
練得也是道門內功,內息徵候一望便知。
阿傻,我觀察你行走,坐臥,甚至運用肌力的姿態
多時,這點你毋須瞞我。
「此外,你一刀砍開了攝奴的胸骨肌肉,進刀或可憑蠻力,拔刀卻必須依賴巧勁,若憑
氣力硬拔出刀來,屍體上必留痕跡。
天裂刀給了你殺死攝奴、逼退嶽寰風的刀法,但無法給
你須苦練數年方有小成、法門秘而不宣的道門圓通勁。
那也不是你嶽王祠的祖傳武功,是不
是?
」
阿傻喘息漸平,沉默半晌,終於搖了搖頭。
「是一個女人教我的。
」他遲疑了一會兒,雙手連揮:
「我也不確定是武功。
偶爾身體不適或精神萎靡時,照著做會好很多。
」
「所以,你也不知道時什麼武功?
」
「我不知道。
」
胡彥之一撩衣擺,拉開馬步功架,豎掌一立:「來你推我一下」。
啊傻猶豫片刻,雙手抓
著老胡的手掌使勁推,無賴卻如蜻蜓撼柱,卻是連老胡的發毛都沒多晃一下。
老胡見他推得
臉色發白,咧嘴一笑:「好了,好了,別試拉。
」說著便要起身,啊傻正要鬆手,胡彥之突然
一勾一送,使了個擒拿手法,眼看便要將他拖到。
耿照眼尖窺破,急到:「老胡!
你--」語
聲未落,啊傻卻雙臂橫欄,畫了個圓圈,順便勾轉,坐倒之前及時被老胡拉住,連他自己也
頗為驚訝,看看老胡,又低頭看看腳尖,皺眉回想著方才兔起雀落的一瞬間,身體到底作了
什麼反應。
「舍己從人,天方地園,未及動念,勁發於前。
」胡彥之替他拍去衣上塵土,笑著對耿
照說,「便在真浩山總壇,內功有這種造詣的彥字輩弟子,雙手十指都用不完。
啊傻練的這門
內功很是高明,也是他無心無念,暗合道發自然的路子,若為他打通了雙手的筋脈,再點撥
一路上乘的刀劍外功,隻怕你現下打他不過」。
耿照聞言大喜,脫口歡叫道,「那真是太好了」。
老胡往他腦門敲了個暴栗,笑?道「喂
喂,你話不要隻聽一半啊,打通雙手筋脈,你以為是上館子吃飯那麼簡單,我會帶他走趟一
夢穀,請求岐聖-伊黃梁施救,莫說那廝脾氣古怪,有些......呃,不怎麼體面的嗜好,便是伊
黃梁肯施救,這種事情可沒包生兒子,治不治得好,尚在未定之天」
耿照笑道:「就算隻有一線希望,總是好的。
」
老胡刻意微微轉身,背對著啊傻。
淡淡道:「是麼,治好雙手,才是痛苦的開始,你以為
練上乘武功就像吃飯喝水,有付出就有收穫莫。
或許對阿傻來說,這些原是毫無意義,他要
的隻是那柄天裂刀,完納恩仇此身隨去,對世間一點依戀也無,又何必多吃這些零碎苦頭。
」
耿照一時默然,無言以對。
「好啦,上路羅!
」老胡拍拍他的肩膀,率先扛著雙劍向山下
走。
「阿傻,咱們改天再找個時間回來,給老爺子修姑娘掃墓,前前後後好生整理一翻,也算
是盡了一份心,今兒不是時候,萬一嶽辰風大隊殺來,那可麻煩之至」。
阿傻不治可否,沉默一會兒,低頭邁開步子,也跟著往山下走,竟未回頭再看一眼,耿
照追上前,將明月環刀塞到他手裏,確定他看著自己的嘴唇,才緩緩說道:「這刀或許不如天
裂,殺不了嶽辰風,你帶著在路上防身,總比匕首強。
」
阿傻捧著銅綠潺爛的古樸環刀,肩頭微微顫抖,猛一擡眼,竟然開口說話。
「我......不......怕......死!
」。
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出口猶如獸咆,語調暗啞之離,難
以竹聽,但唇型咬字卻是清清楚楚,半點也沒錯。
這次耿照卻沒生氣,隻是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不怕死,怕的是活下去,因為活著很苦很艱難,你要花很多力氣,吃很多苦
頭,才能夠說服你自己,他們捨命救你是件有意義的事。
著比死,要艱難得多了。
」說完,
頭也不回追上老胡,經往山下走去。
阿傻抱著刀,怔怔呆立在滿地腐葉的光禿林經間,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跪地豪泣起來,
瘦小單薄的身子吼得前仰後俯,頻頻以首撞地,似要將滿腹痛苦一股腦兒發洩殆盡。
然而他
依舊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在那個屬於他的血色夜晚裏,阿傻已流盡最後一滴眼淚,今生,
他將再也無法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