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折靈劍穿心腹生火齊
火海中伫著一條身影,披頭散發,衣衫條條碎碎,赤色的手臂肌肉自破孔中撐裂而出,宛若鐵汁炮紅,在焰火下看來倍顯魁梧。
襯與滿地散落的屍塊,簡面是從煉獄中走出來的閻魔大王。
男人手裡握了柄似刀非刀、似斧非斧的巨刃,握柄長如斬馬刀,徑圓粗逾銅棍,刀末是一枚豪邁的園環;刀锷到刀背的形狀則呈尖梭狀,本也是極大,然而與熾紅一片的斧形巨刃比將起來,就顯得小巫見大巫了。
那燒紅斧刃所經處,便即燃起烈焰,樹木廊柱固然如此,屋瓦碑石也不例外。
散落的肢體切面焦黑如炙,顯然是切斷的瞬間就封了口,鮮血與滾燙的刃面一觸即化成血霧,連濺都濺不出來。
地上時見眦目欲裂的頭顱,死前的驚恐全封凝在失去生命的一瞬。
耿照一見巨刃的模樣,登時聯想到姊姊曾與他說過的、雷奮開在嘯揚堡遭遇的妖刀離垢,冷不防額際隱刺,頭痛忽然復發!
「好……好痛……好痛。
」
他倒地亂滾,雙手抱頭,活蝦般彈腰拱背,宛若發狂。
弦子從未見他如此,饒是她遠較常人冷靜,但奮力掙紮的耿照破壞力驚人,揮臂蹬腿的,完全無法近身,好不容易滾到院牆邊,發瘋似地朝由牆連蹬七八下,末了「嘩啦」一響踹倒半堵牆,粉灰碎瓦濺了一身,終于
伏地不動,背心劇烈抽動。
弦子替他拍開背塵,扶腋而起。
「你怎麼了?
」
「好……好痛!
」耿照疼得涕泗橫流,脹紅頭臉、額頸迸出青筋,閉眼咻咻吐氣:「你沒……你沒聽見麼?
」
弦子蹙眉。
「聽見什麼?
」
「好吵……好吵!
」他勉強提氣,顫著黝黑粗壯的臂膀掩耳,面露痛苦之色。
「好吵……好吵的聲音!
到處都是……好響、好刺耳……像鳥笛似的……哈、哈,哈、哈……頭……好痛!
那聲響弄得……弄得我頭好痛丨。
」
仿佛呼應他的說法,那手持離垢妖刀的男人忽然回頭,欲迸紅光的雙目朝兩人藏身處射來!
弦子拉他閃入月門,那人低咆幾聲,長身躍起,持刀追逐幾名從屋中奔逃而出的赤練堂弟子去了。
對于眼前的情況弦子毫無頭緒,但她長于潛行狙殺,本能知道現在必須先離開這裡。
「這裡不能久留。
」她扶他起身。
「你還能走麼?
」這點至關重要,直接影響到撤離的路線。
「可……可以。
但是……妖刀……不能不管……」
弦子沒搭理他。
「不能不管」隻是一種態度,就像挑剔別人時啧啧兩聲、一迳搖頭:「你這樣不行啊!
」不行又怎的?
還不就這樣?
如果耿照說「一定要管」,那情況可能就不一樣了。
弦子根據自己的判斷做了解釋。
雷亭晚、雷冥杳之院沿突出的山沿而建,算是風火連環塢的髙處,手持烈焰妖刀之人由下方水陸寨門殺上來,山下已是一片火海,目測難見何處有路。
弦子扶著他欲回雷亭晚的地室,轉身卻見一人掠來,身勁裝灰眉烈發,面孔雖燻滿黑煙,魔隼一般的銳目仍教人難以迎
視,正是赤煉堂大太保,「天行萬乘」雷奮開!
他面色一沉,怒指二人:「你們怎會在此!
」見耿照神色委頓,弦子閉口不語,更覺有異,大踏步向前:「你們——〕寒光一掠,靈蛇古劍以絕難想像的速度,直取他的咽喉!
耿照左臂搭在弦子肩上,全身的重量倚著她,靈蛇古劍佩在她的薄腰之後,長度又較尋常青鋼劍更甚,別說直刃傷人,連拔刀都有困難。
雷奮開江湖混老,正是吃定了這一點,才敢大步進取。
他心細如發,出手如獅子搏兔,罕有輕敵,然而弦子這路逆手拔刀乃黑島絕學,加上她心無旁骛,所下苦功已逾十年,得手的目標中不乏武功高絕的成名人物,速雷奮開也差點著了道兒,刀刃著體的瞬間硬生生挪開
寸許,喉底被挑飛一滴血珠!
「好刀!
」
他怒極反笑,雙掌一錯,誰知鼻下寒光驟閃,招式既老的靈蛇古劍竟紮入胸口!
弦子四歲進潛行都,六歲被漱玉節選中栽培,除「逆手刀法」,宗主還教了她這路「穿心劍式」。
潛行都是執行秘密工作的探子,最高的境界是來無影去無蹤,格鬥非是任務的虛心,萬不得已與人動手,則以「速殺」為要,三招不取便即退走。
——帶不回情報探子一點用也沒有。
故「三招」是潛行都武藝訓練的重點,三招內不能殺敵,就算保住性命也可能導緻任務失敗。
敵人強弱、己身的勝負俱都無關緊要,哪怕再一招就能取勝,無滅口之必要的對象,能浪費的上限就是三招。
對她們而言,「尋隙」與「疾退」遠比應對拆解更重要,無論是绮鴛的飛燕雙拐或阿纨的三叉劍,大體遵循此一原則。
但漱玉節卻在弦子身上做了個實驗。
「你的上限,是「一招」。
你要練習在一招內殺死敵人。
」
「如果殺不死呢?
」小弦子問。
「任務就算失敗。
」宗主眯著好看的眼眉,對著她淡淡一笑。
「做得到嗎?
」
「恩。
」
弦子其實不太知道什麼叫「失敗」。
她一遍又一編練習著單調無聊的逆手刀與穿心劍,身心超越同齡少女的翩浮,把既是刀又是劍的單鋒刃練到連宗主都不得不贊賞的境地。
若非耿照橫空出世,原本依漱玉節的構想,楚嘯舟與弦子分別是對付嶽宸風的兩記殺著,一明一暗、正一反,楚嘯舟的「虹尊刀法」負責吸引嶽賊的攻勢,隻消一瞬,弦子就有擊殺他的機會!
雷奮開的武功、見識,遠遠勝過眼前清冷的十七歲少女。
于無數次戰陣拼殺中練出的靈敏感應與求生本能,讓他躲過了出其不意的逆手刀法,但無比刁鑽的「穿心劍式」卻偏離武功常理太遠。
弦子出師前,須以此招刺漱玉節的心口,木劍刺穿宗主層層衣裡。
在雪白的奶脯上刺出一點殷紅才算過關。
「刺這裡,懂嗎?
」在隻有兩個人的房間裡,美麗雍容的少婦對小小女孩打開衣襟,解下滑軟的綢面肚兜,袒露出白皙堅挺的傲人酥胸。
仿佛擔心她不能理解,宗主拉著她纖小的手掌,將指尖按在渾圓的乳峰上。
小弦子自幼寡言,不愛哭也不怎麼笑,對比那一見便知是美人胚子的精緻小臉,小女孩似乎天生在情緒上有著莫名的缺陷,若非宗主對她青眼有加,負責管顧女孩兒們的嬷嬷早把她刷了下去。
不能主動合群,對潛行都衛而言是重大缺陷,可能會令同伴陷入險境而不自知
。
弦子像是壞掉的囝仔娃娃,不問問題,也不太答話。
能懂的她就是能懂,不能懂的就是不懂。
學會「問問題」,那已是她長大之後的事。
但即使對小弦子來說,宗主的胴體也太令她驚異了。
九歲的小女孩無法理解,為何宗主的身體跟自己的會有這麼大的差異,罕有地開口問:「這是幹什麼用的?
」手指戀戀不舍地按了按柔軟又富彈性的酥滑雪肉,心兒怦怦跳。
宗主笑起來。
「奶娃兒呀!
」少婦愉快地說:「將來你生了娃兒,就用這個哺喂你的女兒。
」
我……我也會有麼?
小女孩驚奇地睜大眼睛,俏美的小臉紅撲撲的。
她並不常露出這樣的表情。
宗主咬唇吃吃笑著,美眸裡掠過一抹惡作劇似的狡狯光芒。
「要不吃吃看?
」
弦子一陣臉紅心跳,覺得烘熱得仿佛要暈過去,考慮片刻,終于點了點頭。
漱玉節敞開衣襟,裸著半身坐在蓮墩繡凳上,怪有趣地看著小女孩搬來另一張繡凳、輕手輕腳地爬了上去,按著宗主柔膩的緞裙膝頭向前傾,涼滑細小的嘴唇印上了渾圓的乳峰。
她並沒有喝母乳的記憶,不知要含住那枚勃挺如紅梅的酥嫩蒂兒才能吮出乳水。
小弦子閉著眼睛不敢亂動,認真貼著乳肌,記住唇瓣上奇妙的觸感。
宗主身上的溫熱甜香令她莫名覺得安心。
少婦伸臂將她攬入懷裡,小臉埋進了雪溝。
「將來等你能生孩子了,也會有這麼漂亮的奶脯的。
明不明白?
」女孩紅著臉點頭。
當然宗主也有說不準的時候,等弦子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那雙胸脯卻是小巧玲珑,渾不似宗主的肥碩飽滿,隻有堅挺姣好的乳形有幾分相似
。
此後她一聽「生孩子」三字,便憶起那個花廳獨處的午後,忍不住臉紅。
潛行都的同伴覺得這人簡直怪得沒邊了,連這方面的癖性都怪。
從那天起,弦子天天練習擊刺,風雨無阻,終在十五歲上有此造詣,是自有「穿心劍式」以來、絕無僅有的天才—但或許對應她下的苦功並不能算是。
胸口痛感激生的刹那間,雷奮開悔恨頓生,但「天行萬乘」一向予人悔恨多過自己,左掌一記「萬乘西川」轟出,「呯」的一聲巨響,少女卻未如料想的化為血糜酾天。
耿照硬接下大太保賴以成名的六合鐵掌,不足五成之力仍轟得他登登倒退幾步,嘔出一口瘀血;餘勁所及,耿照的左手拇、食二指一滑,在靈蛇古劍的稜脊上擦出血痕。
雷奮開的五成掌勁可不是心慈。
普天之下,但憑四式掌法威震宇內。
人皆稱絕者,隻「鐵掌掃六合」一門。
六合也者,天地四方也。
雖說「一力降十會」,鐵掌掃六合卻不隻是一味追求力量的粗魯武學,簡單的四式掌法亦能生出無窮變化,左式「萬乘西川」並右式「風卷東溟」,即能合成第五式「東
拒西敵。
憾地雙擘(bo四聲)」。
白日耿照便是在這招下吃了大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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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奮開右掌將出,見耿照指尖帶血,突然醒悟:「是他阻了小花娘之劍!
」掌力一偏,打得青磚粉碎、磚石潰濺,冷哼道:「典衛大人現身于此,莫非也是追縱妖刀而來?
」
弦子的劍刺入雷奮開衣內,便被耿照捏住劍脊,難再進分許,知道他無意與雷奮開對敵,也不理碎磚噴濺頭臉,靈蛇古劍橫在耿照身前,雙目盯緊雷奮開。
正面對敵、甚至護衛他人非她所擅,少女沉靜的外表下,其言正拼命汲取可用的經驗。
耿照五內劇傷,外力侵襲,碧火功自生反應,超越意念抑制,被掏虛了的身子在內力運轉下飛快復生,反較前度恢復更快。
他調勻氣息,夜入風火連環塢的理由不便實告,正要順著話頭,蓦地一凜:「大太保!
你說……還有誰追蹤妖刀而來?
這妖刀又是誰引來的?
」
雷奮開冷笑。
「他媽的!
你來問我,我問誰去?
你們不是一道的?
」瞥見耿照背後長匣,銳目一凜,突然縱身上前。
弦子出劍疾刺,這回雷奮開已有準備,單鋒貼著身側掠空。
雷奮開「铿!
」一彈劍眘,弦子半身酸麻,幾握不住靈蛇古劍,隻能勉強站立不倒,但也僅此而已。
頃刻交睫,雷奮開與耿照各出一臂,啪啪啪地換過五六招,一個鐵掌沉雄,一個鬼手精妙,竟鬥了個旗鼓相當。
雷奮開又贊一臂,耿照另一手架在弦子肩上,難以施展,以一敵二苦苦支撐,陡被摘掉了胸前系結。
雷奮開一抄系繩,將他震退幾步,長厘往地上一拄;勁力所及。
匣鏈扣鎖一齊爆開,露出其中的「映日朱陽」。
映日朱陽乍看是柄長劍,其實劍身呈狹長的錐狀,布滿皴裂細紋,雷奮開縱使白天不在校場,一看也知是什麼劍。
「典衛大人,你來做賊啊!
」他皮笑肉不笑地嘿嘿幾聲,忽又皺眉:「奇怪,映日朱陽的劍首我記得有顆寶珠,其色如血……怎地不見了?
燻得這麼黑又是怎麼一回事?
」
耿照心想:「是了,當年三府競鋒大會上,他是親眼看過這把劍的。
」
喀拉一聲,雷奮開隨手扔出劍匣,目光炯炯直視。
「典衛大人,今夜之事我可不過問,不過那持刀之人,煩你為我擋一陣。
待我召回兒郎們,便能將那厮擒下,則妖刀之謎、背後首腦等,皆可大白!
」
血河蕩夜風極大,風助火勢,離垢的刀屍來得快疾,待雷奮開問訊而出,山下校場、大堂、碼頭各處弟子不是被斬殺一空、葬身火海,就是早早逃開。
雷奮開長年不在連環塢,此地紀律廢弛,急亂之中幾度試圖糾集殘餘幫眾滅火、阻擊入侵的外敵,效用卻極其有限。
他取出「指縱鷹」的専用炮號施放,在火風啦哮中難以辨悉。
這支雷家的私兵紀律如鐵、層級分明,為牢牢抓緊權力,雷奮開設計了一套繁復的指揮方式,若無鷹符召喚,就算親人在眼前生生被殺,「指縱鷹」也絕不稍動,何況總壇起火?
此地對雷奮開等老一輩的赤煉堂之人別具意義,無法坐視它盡毀。
眼看火勢即將燒上半山腰來,雷奮開終于決定放棄坐鎮現場,親自傳喚「指縱鷹」來支援,以保住總壇。
耿照自無須為赤煉堂犯險,但雷奮開「使真相大白」的說法動搖了他,況且那句「你們不是一道來的」也令耿照十分在意。
還有什麼他認識的人也在這裡,趟入了這灘渾水?
雷奮開看透他的心思,一指對面的月牙突出部。
「我的信使駐紮在那裡,我傳了號令就回,絕不超過半刻。
」耿照一使眼色,弦子劍指前敵,緩慢而輕巧地移至木匣畔,俯身拾起烏殘的映日朱陽劍。
雷奮開看也不看,沖耿照一拱手。
「典衛大人,有勞了。
請!
」
耿照定定看著他。
「比之妖刀,我不會比較喜歡赤煉堂。
你信我?
」
「我說過,我很佩服你。
你會做你認為對的事,這一點,我信你或許更甚「自己人」。
」襟袂獵獵,初老的大太保身影一晃,聲音已自沿山擡頭處傳來:「……況且你若去得晚了,隻怕見不到相好的最後一面!
說到了武藝。
你信不信她?
」
耿照忽然驚醒,來不及召喚弦子,發足往烈火中心狂奔而去!
不過眨眼工夫,手持離垢的赤紅男子便殺淨了一院人丁,踩著屍骸舞刀咆哮,所經處無不烈焰滾滾,宛若煉獄。
耿照跑著跑著,迎面一群赤練堂弟子爭先恐後湧出月門,但聽後方一人嘶吼:「給……都給老子讓開!
」人潮自底部騷動起來,不住飛起斷首殘肢,無奈眾人
俱都嚇破了膽,沒命奔逃,誰也沒空回頭望一望,讓出道來。
耿照認出那人的聲音,神術連刀帶鞘一指,氣神如一,凝于鞘尖,大喝:「讓開!
」碧火神功之至,奔來的赤煉堂弟子猛然擡頭,眼裡哪有什麼少年?
頓覺一柄柱頭般的駭人巨刃直挺挺地架在前方,寒氣透體,忙不疊地向兩旁分開,猶如潮水分流,露出被擋在後隊的雷
騰沖來。
六太保雙臂包得米腸也似,但一身霸道的橫練仍在,兀自擡腿踢人,欲清出一條便路,當者無不碎首糜軀,死傷枕藉。
前隊兩分,雷騰沖隻覺鋒霜逼面,巨刀的刃緣仿佛從他額頭「飕!
」一聲剖至裆間,銳痛乍現倏隱……回神不見什麼逼人巨刃,耿照持刀而來,一把揪
起他的襟口:「你是赤煉堂的太保,當此大難,卻要往哪裡去?
跟我來!
」
雷騰沖哇哇大叫:「雷奮開自己開溜了,卻要老子去送死!
」
耿照也沒指望他幫忙阻截妖刀,但放此人不管,徒增傷亡而已。
不由分說拖他進院裡,甩脫刀鞘向前沖,「铿!
」架住紅發刀者的巨大斧刃,朝身後數名嚇癱的赤煉堂弟子喝道:「快走!
」那幾人如夢初醒,謝都來不及說,連滾帶爬逃出院門。
刀者仰天怒咆,壓得他單膝跪地,赤紅的斧刃將神術刀背壓入耿照肩窩。
耿照握緊刀柄,鼓起全力向上彈,扛擔似的把斧刃頂飛出去!
紅發刀者連人帶刀撞塌半堵火牆,旋被埋入狂舞的火舌。
好……好燙!
耿照肩上衣衫焦脆一片,一拂便裂作黑蛾散飛,肌膚似被烈火烤過,又紅又腫。
他正低頭檢視神術寶刀,忽聽潑啦一聲、煙竄霧塌,那持刀漢子竟從火裡撐起身子,沒事人兒似的站了起來,盡管面上焦黑如鍋底,一雙赤紅的血眼卻亮得怕人,嘴角微微一動。
(他在……笑?
)
一晃眼火星飛卷,熾風撲面,耿照舉刀齊眉,「铿!
」迸雷掣電,堪堪接下火刀一擊!
還來不及變招,紅發刀者擰腰旋臂,舞刀如掄斧,驚人的膂力挾著難以言喻的飛速,斬落同一部位!
耿照兩臂酸麻,胸中氣血翻湧。
他天生怪力,動作又是奇快,佐以天下間回氣拔尖兒的內家至寶碧火神功,一向無往而不利;然而適才在小樓中虛耗至甚,至今尙未全復,兩人以力鬥力,耿照竟是小退了一步。
耳蝸深處那奇異的、無比尖銳的振刺鳴動又起,耿照忽覺躁烈,眼中迸出赤紅精芒,不顧已身之不利,悍然回擊!
兩人在火海中咆哮舞刀,你一來、我一往的豪邁對擊,全然無視火勢延燒,宛若兩頭瘋獸。
什麼拆解攻防俱無意義,兩人全憑血氣,以刀為爪、以刀為牙,血淋淋地碰撞撕咬,每一沖撞無不火星四濺,宛若溶岩噴發。
盲目的互擊不知持續了多久,在耿照感覺仿佛已天荒地老,又像霎眼驚神,毫不真實——
而將他拉回現實中的,是突然其來的脫力。
他雙手一軟,厚重的神術刀背被赤紅的斧刃砍進肩裡,「嘶—」的飄起一縷燒煙。
耿照如遭火烙,牙關死死咬著一聲痛吼,通紅的頸額迸出青筋,左肩琵琶骨被燒紅的神術一炙,冷汗直流,差點連刀都握不住。
紅發刀者邪邪一笑,耿照忽覺此人眉眼甚是熟稔,卻想不起是誰,斧刃已挾烈焰揮落!
正閉目待死,蓦地背心猛被一扯,身子平平滑開丈餘,一張平靜無波的俏臉復現面前,卻是弦子。
獵物被奪,刀者怒不可遏,揮刀追來。
弦子反手從角落拖出一具魁梧身軀,卻是_身欲逃、不幸撞在弦子手裡的雷六太保,雷騰沖雙手不便,一照面就給她點了周身大穴,動彈不得。
弦子將雷騰沖往離垢刀屍扔去,長腿一蹴,雷騰沖在半空中穴道解開,急得手足亂舞:「他媽的小賤人!
坑殺老子——」語聲未落,已被烈焰斧刃擱腰砍成兩段。
腰斬一時未死,落地後上半身不住彈跳,雙手亂抓,慘嚎不絕于耳,龐大的下身迳撞上了紅發刀者。
刀者怒極揮刀,斧刃旋起一片焰花,鮮血一觸刀刃便化赭霧,霧焰間肢體此起彼落,也不知砍成了多少段,終不聞六太保的慘叫。
弦子乘機攙著耿照退出月門,正要離開,誰知大批幫眾又回湧上來,轉眼塞斷退路。
耿照喘過氣來,擡問:「怎地又回來了?
」當先兩人正是適才耿照自斧刃下救出的,不敢不答:「典……典衛大人!
下……下邊沒路啦,都……都成一片火海了!
」
耿照想起雷奮開是往山上走的,沿山必有繞至對峰的道路,忙道:「往上走!
大太保已喚「指縱鷹」來,強援將至,眾人勿慌!
」這幾句以好不容易聚起的碧火真氣送出,後隊亦清晰可聞。
眾人稍稍鎮定,爭相行禮,推搪著往後山逃去。
隻一耽擱,紅發刀屍又揮開血霧。
耿照活動活動酸軟的指掌,強抑雙手劇顫,勉力提起了神術,刃上焦黑一片,殘留著髙溫炙燒後的斑斓,見弦子擎出靈蛇古劍,舉手制止
「他那把刀能生高熱,直逼鍛鐵的鼓風爐,再好的精造鋒刃一碰,十之八九要完蛋。
你身上有沒暗器?
」弦子點頭。
「有三枝蛇牙錐。
」
「在檐上找個好位置,發暗器取他要害。
」耿照按她手背,低道
「我絆住他,你看準了再出手。
不用急。
」
弦子忽反過涼滑的掌心,握住他的手掌,一雙妙目定定投來,仿佛他臉上有張繁復的字謎。
耿照微怔:「怎……怎麼了?
」
弦子把握時間端詳,片刻才搖搖頭。
「你剛才好怪,不像你,跟野獸一樣。
你們倆對打的時候樣子好像。
我沒法靠近你。
」她難得說了這麼多帶有情緒的字
眼,而非平鋪直敘,反不如平日流利,可見方才的景象在她看來,是何等的驚心。
耿照聞言一驚,強笑道:「你傻啦?
自然是我。
」弦子又看幾眼,點頭道:「嗯,是你。
」還刀入躺,背著破爛劍盒縱上屋脊。
耿照摸摸臉頰,心底一片冰涼。
他頭一回失卻自我,是在不覺雲上樓對戰天裂附身的阿傻,那感覺像是心血上湧,回神時自己已躺在蛛形刀座
上,差點被失神的阿傻斫成兩段。
據老胡描述,那日他簡直神勇得要命,就算給吹成了「刀皇傳人」,眾人也未有多疑。
他一直以為是琴魔魏無音「顯靈」所緻,後來在柳岸與沐雲色交手、不自覺使出「通天劍指」,才發現情況竟無相通處,他開始懷疑起當日的驚人表現,到底和奪舍大法有無關連?
再來便是對雷冥杳的失控之舉。
「野獸」這個字眼在今日以前,耿照從未想過會用在自己身上。
他寡欲堅忍,自制遠在同齡同侪之上:比起跑得快、跳得高、怪力無匹,從小到大他毋寧最以此事自豪。
便在對戰嶽宸風這等強敵之際,他也沒變成「野獸」……今天,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此刻,耿照感覺前所未有的驚恐彷徨。
逼近的死神卻由不得他繼續沉溺。
他運起一絲微弱內息,摩挲著膀裡的化骊珠,珠子受到刺激陡地釋放奇力,一霎盈滿百骸!
突然湧出的力量極不友善,鼓爆經脈似的壓擠、擴張著,令耿照極端痛苦。
「化骊珠啊化骊珠,全靠你了!
」化骊珠雖有遺棄宿主的記錄,耿照別無選擇。
非常敵須以非常法抗之。
紅發刀者一刀劈落,神術悍然相迎,兩人又鬥在一處。
脫離了失神的獸態,耿照完全不是刀屍的對手。
膂力兩人相差無幾。
耿照雖有奇力,唯恐催鼓到頂將受反噬,僅以六成的力道接敵,被轟得頻頻倒退。
比起怪力,離垢的高熱更令人雜以忍受。
耿照注意到離垢已不再吐出焰火,斧刃呈現熾亮精白,那是鍛鐵爐中最髙溫的焰色,凡鐵必熔,絕無僥幸。
但離垢不僅沒有失形,連硬度、銳利度都絲毫未減;反觀神術從黑而紅、再由通紅轉為熾亮,精淬鋒刃必然受損,卷口隻
是早晚的事。
這怕也是刀屍出手無招的緣故,純以最原始的速度與力量決勝。
耿照想。
滾刀、纏頭等慣見的刀法路數,于離垢俱都無用。
太接近髙熱斧刃,連刀屍也無法忍受——雖然持用這把刀本身就令人難以想像?
耿照一步步退入洞門,發卷衣焦,苦苦忍受窒人的熱浪,終于讓紅發刀者的背門對正屋脊。
弦子不知匿于何處,第-枝蛇牙錐驟然出手——破空聲落,金綠色的暗芒正中紅發刀者背門!
他看也不看,刀斧迳劈耿照,暗芒「铿!
」彈開,落下一枚三寸來長、彎曲扁平的蛇
形金錐,尖膽狀的鋒銳蛇首撞彎了口,铿然墜地。
「弦子!
」耿照差點被離垢砍中,狼狽避過逼命一刀,揚聲提醒:「小心他身上有甲!
」
「飕!
」
第二道暗芒更快更疾,方位卻略微上移,瞄的是頸後「大椎穴」!
(會被閃過——)
一刹間福至心靈,耿照忽明白弦子之意,少女的狙殺藍圖就這麼生生浮現腦海,以心傳心,無須言語。
弦子不愧是漱玉節麾下最出色的暗棋,她最恐怖的非是武功身手,甚至不是超乎想像的堅毅韌性,而是臨場的驚人創造力。
後頸目標太小,在火場中瞄準不易,就算瞄得奇準,也容易被閃過。
果然紅發刀者聽風辨位,膀頸一歪,蛇錐射落身前;便在此時,耿照已無聲無息鑽進臂圍之間,一刀撩開他的胸腹衣衫!
刀者慘嚎著後退,衣襟倏然兩分,露出一件銀燦燦的及胸兩當連環甲,甲間的極細鎖子鏈環不敵神術,被一刀挑開,在胸口留下條焦爛破碎的淒厲血痕。
這一下主副易位,原本主殺的蛇錐變作誘敵,而扮演誘餌的耿照則趁機出手,若非神術鋒刃已傷,為鎖子甲所阻,破
甲時拉出鋸牙似的破爛口子,這刀直要贳穿下颚,當場分出生死。
神術受損,又被燒得紅亮,光耷黏著都能連皮帶肉撕下一塊,這一刀不啻斧鋸加身,可惜招中血止,盡管入肉頗深,卻難緻命。
刀屍仰天咆吼,擡腿踢飛華截帶焰柱頭,神力之下,石彈般轟碎了檐角,無論後頭躲著什麼,怕已化為齑粉。
om
「弦子!
」耿照眦目欲裂,救之不及。
刀屍帶著妖焰般的釁笑,得意擡望。
第三道暗芒便于此時射到,越過耿照的肩頭,直取刀者胸甲分裂、刀創焦糜的胸膛!
弦子第二枚蛇錐甫一出手,立即轉移陣地,連耿照都未料到,遑論刀屍。
紅發刀者再無餘裕,千鉤一發之際回刀當胸,忍受斧刃高熱,失卻連環甲保護的胸口頓時泛起大片水泡、眨眼間又溶作一片血紅,最後幹枯焦爛,猶如敗革。
如此犧牲換來巨大的斧刃遮護,蛇錐「黏」上刀闆,倏地融爛如汁,金鐵液流垂墜落地,嘶的掠起一縷白煙。
最後一枚蛇錐失效,主副再度易位——紅發刀者自創胸口躲過一劫,耿照乘勢欺近,催鼓餘勁,刀尖對正那皮甲般的銅色腹肌一搠!
化骊珠彷沸呼應宿主之決絕,大放光明,白芒透衣而出,耀眼生輝!
成功了!
眼看刀屍避無可避,神術突然一阻,刀尖距虬勁的銅色肌肉尙有分許,仿佛刺中一面無形氣盾,難進分許。
刀者腹間綻出刺眼紅光,周遭氣流如遭火焚,任憑耿照如何使力,竟吸不進絲毫氣息,所剩不多的體力內力如風流失。
他咬緊牙關一推刀頭,硬將神術搠入!
紅光的源頭正嵌在刀者臍內,便如化骊珠之于耿照。
赤發如焰的離垢刀屍盡吸紅光,仰天虎吼,滾熱的震波如漣漪般四向擴散,震得神術刀身冒火,亮起一片龜裂細紋。
铿然爆碎,耿照連人帶刀一齊彈開!
紅光貫體,刀者如有神助,內力源源不絕,足尖一點,迳撲向耿照!
耿照渾身脫力,半空難施拳腳,而弦子躍下牆頭,仍有兩丈之遙,拔劍不及,隻得將背後劍盒擲出。
半毀的木撞描碎在離垢上,破片付之一炬,耿照抄起黑黝黝的「映日朱陽」擋刀,虎口迸血,人劍合一地滾飛出去。
危急之際。
一抹火紅衣影掠進月門,兵刃撩起金芒,「铿!
」架住離垢,紅衣紅裳、紅顏紅劍,映得耿照滿眼彤艷,仿佛置身夢中,喃喃道:「二……二掌院?
」
來人身段修長,紅裳繃出一抹玲珑緊緻、充滿勁力與美感的曼妙曲線,手中的重劍「昆吾」無懼離垢炎酷,連相持的力道也絲毫不讓,正是水月停軒二掌院、「萬裡楓江」染紅霞!
刀屍一見是她,鍋底似的黑臉忽露迷惘,遲疑之間,染紅霞運勁將他震開,抽身疾退,與弦子各脅一臂,拉著耿照退出大院;足尖連點,穿一門便合一門,弦子心領神會,信手拉上橫闩,直過五重院門才停下。
「染……你怎會在這裡?
」耿照忍不住問。
染紅霞被蒸出一身香汗,鬓邊柔絲烘卷,濕漉漉的發梢粘著玉靥口唇,襯與紅彤彤的面頰,柔媚中更顯英氣。
千頭萬緒,她一下不知怎麼回答,順口問:「你們呢?
怎麼會在……」瞥見耿照手裡的黑劍,頓時明了,靈黠地一笑
「典衛大人,你來做賊呀!
」
耿照面上一紅,撓頭讷讷傻笑。
以二掌院之磊落正直,必恨宵小,誰知她居然抿嘴莞爾,似見弟弟做了什麼傻事的小姊姊,既想闆著俏臉教訓他一頓,又忍不住覺得好笑。
耿照松了口氣,擔心被她看低了,絞盡腦汁想辯白,轉念一想:「我是做賊,有甚好說的?
」不覺氣餒。
歎了口氣道:
「你呢?
怎會在這裡?
」
「我追著一個人來的。
」
她從袖裡取出一片破爛錦布,似是半幅撕裂的袍角橫褴。
「師姐安排崔公子住在客艙裡,我巡夜時發現條人影鬼鬼祟崇離了船上岸,片刻便不見縱影,而隻有崔公子的房門是開的,房內沒半個人。
」
「我拿了佩劍,一路循跡追到血河蕩,這片布就是沿途的線索之一。
抵達時連環塢已是一片火海,持妖刀之人衣衫雖燒得破破爛爛,與這塊錦還是湊得上的。
」
耿照錯愕至極。
「你是說……」
「我也不知該怎麼解釋。
」染紅霞俏臉凝重。
「手持離垢妖刀之人,便是崔滟月崔公子。
」
她趕到之時,風火連環塢烈焰沖天,寨樓燒得半坍,更無一人能放警鐘。
水月停軒與赤煉堂畢竟是盟友,無法坐視,恰遇大太保雷奮開與刀屍交手,兩人聯手鏖戰片刻,終于確定是崔滟月。
但不管她如何叫喚,都無法「喚醒」崔滟月。
雷奮開雖有與妖刀離垢放對的經驗,但何負隅還有幾分活屍的味道,崔家公子絕對是培養完全的成體了,不止身手敏捷、氣力宏健,更不懼離垢本身的熾熱,與當日扯線傀儡般的何堡主直是不可同日而語。
雷奮開的鐵掌近不了身,遑論對招拆解。
他隔空發勁欲取其命,但崔滟月周圍氣流沸滾,離垢更是化氣如蒸,劈空掌力無施藉處,威力不免大打折扣。
以雷奮開驚人的輕功,要走自是不難,卻舍不下這片起始之地;如非染紅霞橫裡殺出,幾乎折在離垢底下。
「我不明白。
」染紅霞蹙起柳眉,似覺詭秘太甚,忍不住搖頭。
「我師姊給崔公子號過脈,他的確是身無內功,也不像練過外門拳腳,怎……怎麼一拿到那把刀,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仿佛又回到陰雨霏霏的斷腸湖畔,與他一塊兒目擊妖刀萬劫的那一日。
但耿照並非全無頭緒。
「他……崔公子腰間曾放出紅光,」他下意識地手掩腹間,似乎擔心化骊珠突然放光,被她看出蹊跷。
「你有看到麼?
」
染紅霞點了點頭。
「好像有。
那是什麼?
」
耿照未直接回答,續道:「紅光是外物所發。
便是那物事,讓崔公子有用不完的氣力,不懼離垢的高熱……甚或有其他異能也說不定。
」舉起手上的「映日朱陽」喃喃道:
「我一直覺得這劍有什麼不自然處,現在明白了。
這黑黝黝的色澤並非是被火焰燻黑,而是它原本的顏色,造劍者為了掩飾這種殊異的材質,在劍身表面鍍了一層銀燦燦的鋼色,也可能是銀、錫,或易燃的白雲岩一類,至火元之精釋放熱流,才使掩護消融描去。
」
「這是什麼材質?
」染紅霞問。
「我不確定,色澤像玄鐵,但重量不像。
」耿照沉吟。
「但合金內添加玄鐵,的確是為了提高劍胎耐熱的程度。
世人皆以為玄鐵賦兵堅利,實則不然,蓋因提高淬火開鋒的溫度,兵器才愈堅利。
使用這類合金,是為了耐熱。
「……像離垢那樣?
」
「正是!
」耿照正色道:「映日朱陽以這樣的材質鑄造,正是為了使用裝置在劍首的“火元之精”的力量:失去寳珠,劍就變得這般不起眼,不及原來之萬一,而那枚火元之精此刻就嵌在崔公子的腹中。
除此之外,我不知該如問解釋。
」
染紅霞仍然無法置信。
「珠玉金石嵌入人體,能有那樣的力量麼?
」
當然能夠,就像化骊珠這樣,耿照心想。
但他無法就這樣說出口。
崔滟月對如何使用「火元之精」的力量,顯是受過訓練的,與他時靈時不靈的囧境不可同日而語。
化骊珠與火元之精質性不同,當然不能一概而論,但化骊珠奇力若能仿效內息、甚至當作內力來使,世上未必沒有另外枚珠子,入體能產生近似的效果。
到底崔公子是個居心叵測的陰謀家,抑或給刀和嵌入寶珠的另有其人?
——這些人,到底想幹什麼?
院牆另一頭,隱然傳來咆哮與破壞的聲響。
木制的門扇原本就擋不住恐怖的離垢妖刀。
三人起身欲走,又見方才那群赤棟堂弟子回頭,耿照揚聲道:「你們怎麼又回來了?
」當先那人苦著臉道:「典衛大人!
小人們到了十太保院裡,已無路往後山去,隻好折回。
」人群裡果然見得十來位衣衫單薄、披發跌足的婢女,顯都是雷冥杳院裡的,被吵鬧聲驚醒,
匆匆忙忙逃出。
雷冥杳隨身的兩名侍女,使雙劍的祈晴、使雙刀的祝雨也赫在其中。
耿照問她二人:「可見得十太保的蹤影?
」
祈晴面色慘白。
難掩倉裡,勉強鎮定回答:「沒……沒見十爺。
」
「樓子裡也沒有?
」耿照追問。
祈晴、祝雨對望一眼,均覺奇怪,仍不敢不答。
「樓……樓子裡沒有,婢子們找過了的。
」其實在她們心裡,都當雷冥杳與八爺逍遙去了。
以雷亭晚出入之頻,院裡的丫頭都有不小心撞破好事的尴尬經驗。
十爺不在意便罷,性子一來,殺人也不是新鮮事。
日子一長,個個練就了不聞不問的本領,卻不知這位典衛大人
何以一意追問。
耿照問不出端倪,轉頭對為首的那名赤棟堂弟子道:「我與大太保相約,我在此擋住妖刀,他去喚「指縱鷹」前來支援。
我見他往山後行去,料想應有出路。
怎麼不對麼?
」眾人忙不疊叫苦。
那人道:「大人有所不知,大太保輕功超卓,他老人家在兩山夾岸最狹處拉了鐵鏈,管叫「淩天渡」,施展輕功踏著鐵練便能渡河,卻隻有大太保走得,小人們走不得。
他老人家說的「山上」,約莫便是指這條通路。
」後隊有人氣憤不過,大罵:「都聽這小王八蛋胡扯
,沒的坑害老子性命!
」倒有十數人跟著起鬧。
隊前那人轉頭怒罵道:「誰再說這等渾話,老子與他拼命!
別個不說,咱們兄弟幾個的性命都是大人救的。
真到生死關頭,幫裡有幾個頭面人物在?
劉七,你們六爺呢?
」身邊幾人大聲附和,後列漸次無聲。
那人扯下身上繡有風火號記的短衣,往地上一扔,沖耿照抱拳長揖「小人牛金川,一介潑皮,混在赤棟堂裡轉些米糧,喂飽一家老小。
雖然沒讀過書,也知道一丁點做人的道理,這兒我是不待啦,大人教小人往哪兒去,小人便往哪去,決計沒句多的。
」
諸人面面相觑,一陣裂帛聲此起彼落,十個裡倒有六七人扯下腰牌,露出「老子豁出去了」的表情。
耿照拍拍牛金川的肩頭,笑道:「我讓你好好活著。
你一家老小還指望你。
」靈機一動,對弦子道:
「你帶他們去密道,打開鐵門讓他們逃生。
」
弦子從不拒絕。
但她並不愚笨,知他留下是為了擋妖刀,清冷的小臉露出倔強之色。
「我跟你一道。
」
「不行!
」耿照見她皺眉的模樣,不覺放軟了口氣,微笑道:「我答應你的事,是不是都有做到?
」
弦子本想點頭,忽然明白他的意思,搖頭道:「這次不一樣。
留下來會死。
」
耿照差點笑出來。
不錯嘛,你真是越來越機靈了。
他湊近她耳畔:「弦子,我當你是好朋友,不哄你也不诓騙你。
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決計不會死在這裡。
再吵下去誰也走不了,別浪費時間,你快開門去,回頭來幫我。
」
弦子擡望他一眼,當機立斷。
「好!
」轉身奔離。
耿照朗聲道:「各位!
八太保院中有條密道,直通下邊碼頭,請諸位隨那位弦子姑娘前去。
萬一鐵鎖打不開,須合眾人之力破壞鐵門。
,通道一開。
請讓女子先行。
牛大哥,諸事拜托你啦!
」牛金川躬身答應,率領眾人離去。
破門聲越來越近,偌大院裡隻剩下兩個人。
染紅霞擎出金劍,將礙事的劍鞘置于一旁,與耿照肩靠肩,擺出接敵的架勢。
「那位弦子姑娘……是你很親近的人?
」話一出口連自己都意外:生死交關,還在意這些旁枝末節做甚?
但即使會死在這裡,染紅霜突然發現自己竟是如此在意。
(就算要死,也想知道那姑娘是不是他的……)
「是好朋友。
」耿照全然不懂她的女兒心事,靠著伊人溫暖的嬌軀。
頓覺心安,彷佛又回到湖邊抗敵、黑夜奔車的當兒,像那樣依賴著彼此,開口時心中毫無雜質,連語聲都帶著溫暖的笑意:
「她是很有趣的人。
等過了這一關,我再介紹給你認識。
說不定能做好朋友?
」
染紅霞微微一怔,忍不住笑起來。
「一言為定!
」
江水流去,沙船緩緩靠岸。
結實的船體隻靠一名佝偻瘦小的老舵工便能操作,他熟練地降帆操舵,收纜下錨,讓船泊在在一處雜草叢生的小水蕩裡“由風火連環塢順流而下,到這裡用不著一刻,近到連雷老四都沒想到要派個眼線四處走走,以防有人在眼皮子底下生事。
如果是他就會。
說是水蕩,其實是水道支流裡的一道淺灣,要將沙船駛過需要相當技巧,在水道上討生活很辛苦,等閒不會有人幹這種事。
要是他們不小心駛進了這片泊灣,會發現雜草叢中有個小小碼頭,碼頭邊甚至有一幞結賨的小漁屋,收拾得十分潔淨,絕非是尋常舟子所為。
老舵工坐在船弦邊抖腳,一面抽著旱煙袋,嘶嘠的嗓音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這人不是什麼大人物,在越浦四面的碼頭都能見到這般面孔,卻不會刻意上前攀談。
雷亭晚非常喜歡這個角色。
唉乃一聲!
,一葉扁舟撐出草叢,舟上之人放落長篙,輕輕躍上瑪頭。
小舟順著一撐的餘力破水徐行,「笃」的一聲撞上沙船,像針魚般跳動幾下,水面水中才都復歸平靜。
中年人五縷長須、青袍緩帶,略顯瘦削的俊臉帶有風霜倦色,卻自有股逼人的風采。
這樣的一個人就算坐在鬧市裡測字算命、兜售字畫,都無法令人忽視其存在,柳眉峻色、傲岸雄奇,透著總領一方的威儀氣度。
「老舵工」不敢怠饅,一躍而下挺直背脊,整個人幾乎高了一半兒,先前那種猥瑣裡俗的市井氣息忽然消失不見,縱使容貌未變,卻彷佛成了一名翩翩佳公子,隻差沒取出一柄墨荷折扇來。
「弟子參見恩師。
恩師抵達越浦地頭多日,弟子有失遠迎,請恩師恕罪。
」
「亭晚,與為師客套什麼?
」中年文士手绺須須,微笑道:「你的易容術更加髙明啦。
這張臉我似在城中見過,是真有其人麼?
」
「秉恩師,弟子通記恩師教誨,時時將「工夫在詩外」放在心裡,觀察市井人物之形容,以圓精進技藝。
」
這名「老舵工」正是雷亭晚所扮。
十五年來,他經常與中年文士約在此處相見,少則叁兩月、多則半年一回,間隔從未拉得太久。
但聽二人對話,還以為這對師徒經年不見,要來上這麼一大套的客氣斯文。
但今夜中年文士似沒有閒聊的興緻,唰地搖開折扇,直接切入正題。
「雷萬凜的下落,你可査出了什麼眉目?
」「據說他躲在萬梅庵,但我查遍了阿蘭山附近,卻找不到處今名或舊名「萬梅庵」的寺院。
老四近日常到蓮覺寺走動,興許與此有關。
」
中年文士淡淡一笑。
「不夠。
不是你做得不好,而是沒有時間了。
雷萬凜是老狐狸,沉潛十年毫無動靜,所圖必定驚人。
」雷亭晚皺眉:「師尊,近日江湖中又現妖刀,鬧出若幹事端,會不會是雷萬凜……」
文士揮扇打斷他。
「臆測無用,不過是盲人瞎馬,虛擲光陰耳!
雷老四呢?
回風火連環塢了?
」
雷亭晚搖頭。
「還沒。
雷奮開回來了,老四約莫躲著他,這幾天都難見人。
」將白日耿照等大鬧血河蕩一事說了。
「……那耿姓少年揭破「火元之精」的秘密,此後要尋回寶珠隻怕更加不易。
不過恩師尙請寬心,徒兒自當盡力。
」
文士笑意淺薄,眸光卻異常精亮,宛若饑狼。
「此事為師也有不是。
鐘允之事,是我太過大意,一時失手,才教他逃出生天,不想禍延如斯,徒生後患。
此事與雷萬凜那老東西的下落同列首要,應速辦理。
你潛伏赤棟堂多年,多所用心,須知「為山九切,功虧一篑」,
若不能妥善收網。
漁人無獲,仍是一場徒勞“若需為師援手處,我便在越浦左近。
」
「弟子遵命。
」
「是了,七寶香車有問題否?
」「恩師心血,弟子愛逾性命,不敢稍有所損。
可恨那耿姓少年仗著一口寶刀,將幾片水鏡鋼砍花了去,車軸處亦略有毀損……喚,總之是弟子不好。
」
「行了,我登船瞧瞧。
」 m
兩人躍上甲闆,中年文士負手持扇,正要鑽進艙底,忽然鼻翼顫動:「不對!
風裡……風裡似有焦炭的氣味。
奇也怪哉!
」攀上跪桿遠眺,一指遠處:「是風火連環塢!
赤練堂起火了!
」
師徒倆腦海裡同時掠過「火元之精」四字,雷亭晚卻裝作不知,隻聽文士匆匆指示:「你速回赤煉堂總壇大亂之中最難偽裝,所有可能關于雷萬凜下落的線索,通通不能放過丨七寶香車的修整作坊燒毀便罷,若有暴露機密之虞,須得一一「清理」幹淨!
」
「那恩師您……」
文士淡淡一笑。
「趁此良機,為師去會一個人。
此事若成,說不定能逼出那頭老狐裡。
」語聲未落,青色袍影已消失在雜草叢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