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二折泥犁淨業,十六遊增
明棧雪俯身拍開窗牖,勾住漪下藻稅的修長玉腿;鬆,嬌軀如一團銀狐絨尾般 颼然旋掃,滑進屋內;反手揚袖,一蓬激塵隔空撞去,又將朱紅窗欞推攏,整個過 程沒發出一 丁點聲響。
世上便真有狐仙,亦不外如是:
偌大的鳳居裏空蕩蕩的,連燈燭都沒點。
即使整個頂層已派了重兵把守,但袁皇後有意無意地讓負責看守的金吾衛士, 盡量遠離被囚禁在鳳居之內的惡徒,至少不是能任意開口說話的距離,以防鬼先生 亂洩口風,將不該說的,教沒相幹的人聽了去。
鬼先生雙手骨輪盡碎,身上多處骨折,內傷沉重那是不消說了,就算扔在原地 不理,諒也不緻生翅飛去。
然而,在目睹荷甄受害的淒慘與不堪後,若非娘娘頒下懿旨,在金吾郎回轉之 前,誰也不許擅動囚犯一根汗毛,恐怕眾多年輕氣盛的金吾衛士熱血一衝,生生剮 了這名淫邪奸人都有份。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為免「奸人脫逃」,他們找來一根粗大的木矩,用鐵煉 將鬼先生的雙臂纏在上頭,煉條勒著血汙,深深嵌進扭臂折骨之處,整個鎖拿的過程中鬼先生痛得暈死過去,隨之又痛醒過來,反覆幾度,被折磨得夠嗆。
明棧雪潛入之際,在潘外聽站崗的衛士忿忿不平地咒罵著,說若非礙於娘娘的 旨意,甚至想拿鐵釘將他的四肢全釘在樁上,便未痛死,光流血也能生生流死了這 廝。
「你……是來嘲笑失敗者的麼?
」
鳳榻邊的暗影中,一身白肉的妖人雙手打橫如稻草人,染滿血汙的扭曲臂膀被 鐵煉捆在橫木上,半死不活地仰坐著,盡管形容委頓,顫抖的嘴角仍勉強揚起一抹釁笑。
「這是很……要不得的壞習慣啊!
」
明棧雪嫵媚一笑,幽暗的房裏仿佛亮起一抹光華。
「因為我很懶惰,所以從不做多餘的事。
」她舉袖撣了撣榻尾,拉過錦被一角 為墊,嫋嫋娜娜地坐了下來,抿嘴微笑。
「我對你說過的那些話,除非心智已失,否則一輩子都會回蕩在你腦海裏,用 不著複誦,它就會一遍又一遍地刻印在心底。
當你午夜夢回,思索起究竟何以至此時,你就會聽見我的聲音,清晰得像在耳邊說似的。
「嘲笑你?
不需要。
你本身就是個笑話,現在這副模樣,倒教人忍不住替你難 受起來。
我雖不是什麼好人,可也沒那麼壞。
」
鬼先生的釁笑凝在臉上。
從鼻端急促呼出的鮮血沫子,可知他心緒波動,如掀 巨浪,不知是被說中了痛處,抑或惱怒明棧雪的譏諷。
但切齒也不過是一霎間,他蒼白的臉上再度露出一抹扭曲的笑,恍然道:「那 就是來折磨我洩恨的了。
要替你那姘頭徒弟討公道麼?
不愧是有情有義。
我怎就遇 不到這麼好的師父?
」
明棧雪輕拂裙膝,淡淡笑道:「你把我和那幫金吾衛的毛頭小子相提並論,這 就有些叫人生氣啦。
就算要打你,我也是替自己打的,揍你個引喻失當。
」側首睇 他周身明顯的瘀紫。
耿照的「寂滅刀」可不會留下這種取不了性命的無聊傷痕,想 也知道是何人何時,因何所緻。
鬼先生並不真相信她的話,冷笑之餘,索性眯著眼,專看她弄什麼玄虛。
「我一直在想,該怎麼處置你才好。
我那傻徒弟似乎覺得,無論怎麼做,都很難教你真正受到製裁,為此煩惱得很呢!
看得我心都疼了,不舍得很。
」
明棧雪撚著衣角,又似在白晰玉手中把玩著什麼物事,隻是鬼先生癱坐於地,一時難見,麵上卻不露聲色,揚眉笑道:「不如放我離開,咱們化敵為友如何?
他 想對付『姑射』,我可以幫忙引路。
反正我已是個廢人了,你們還怕什麼?
」
明棧雪輕笑起來,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忍不住輕歎了口氣,望向他的眸光滿是 哀憫。
「我就等你這句。
你這麼容易猜測,很沒有挑戰性的,對我這種怕麻煩的懶惰 蟲來說,簡直再理想不過;萬一,對手期待與你來場鬥智角力,豈非要大失所望?
這樣不行呀。
」
鬼先生笑道:「敢問姑娘,我又說錯了什麼?
」
「四肢俱殘之人,不會輕易說出『廢物』二字。
你前一句裝得貪生怕死,假意 釋出妥協之意,以試探我的反應,這個做法很聰明,可惜就是管不住嘴,定要在占 優處顯擺一番,否則便心癢難搔,是不?
」
鬼先生笑容猶在,目光卻冷銳起來。
「你應該纖續滿不在乎地笑,才能讓我產生動搖。
忒簡單的道理,還需要我提 醒麼?
」
明棧雪看著他臉色微變,輕歎:「我猜你受的傷,隻消捱夠時日,你那特異的 功體便能為你慢慢修複——雖匪夷所思,然而世間萬象,本非人所能盡知,就算真 有這種異能,我也不覺奇怪。
「闖入棲鳳館、意圖奸淫皇後,看似無智,你卻在廊間預先布置機關,考慮過 一旦事跡敗露,須得爭取時間脫身,這可不是一時興起的輕率之舉。
雖然可能性極 低,然而萬一落得如此下場,該怎麼反撲,說不定……你也想好了。
」
鬼先生勉強動了動嘴角,孱弱地哼笑。
「姑娘時而眨得我一文不值,時而當我是算無遺策的高人,如此反覆,教人無 所適從啊!
」
「因為道理你是明白的,可惜手法拙劣,騙騙無知鄉人、販夫走卒不難,難入 方家之眼。
這就叫『眼高手低』。
」明棧雪笑道:「你有時間搜出斷鬆雪茯苓服食 化納,有時間布置琴弦機關,卻沒工夫弄套衣衫蔽體,不是你淫邪本性所緻,而是萬一遇上我和耿照時,有樣物事跟著衣衫一起消失比較好。
」素手一揚,扔給他一 小截黃澄澄的物事。
那是半截刀穗。
鬼先生自知來自何處,麵色丕變,看來益發虛弱。
「殺人退敵,『珂雪』未必強過一柄合用的鋼刀。
你若能依計得手,自然用它 不上,萬不幸失手被擒,乃至遭遇什麼損傷,奇異的複原功體佐以珂雪寶刀,便是 你逆轉反撲的籌碼。
」
明棧雪好整以暇道:「當然,這刀目前由我保管,橫豎你也用不上。
當我想到 這點時,便有七成把握,你的天覆功必有我們想像不到的療複之能,留得命在,便 有翻盤的機會;經你適才失言,這把握已過了九成五。
」
鬼先生沒料到她竟能在第一時間內,尋到他精心挑選的藏刀處,雖然懊惱,但 珂雪寶刀畢竟是外輔,靠的主要還是生生不息的蛻生天覆功,不欲再教她套出更多 的訊息,淡道:
「都由姑娘說罷。
成王敗寇,不外如是。
」
「你並非不怕死,你不是那種人。
」
明棧雪怡然道:「娘娘不殺你,是因為她不是劊子手,但任逐桑是。
為保住他 頭頂烏紗一門安泰,莫說是一條命,便是一千條、一萬條,我料他絕不手軟。
但你 似乎並不害怕,仿佛到了平望……等著你的不是屠刀頸繩,而是一線生機。
這點, 我也很感興趣。
」
鬼先生抿著嘴角,露出一抹狠笑,卻什麼也不肯再說。
明棧雪是天羅香出身,其拷掠手段必然殘酷,以他此際的身體狀況,鬼先生其 實沒有多少把握能挺得過。
但勝敗……不,該說是生死的關鍵俱在此間,守住這個 關竅,他才有存活的機會。
而明棧雪卻隻一笑,輕撣裙膝,娉婷起身。
「你知道,耿照笨在哪裏麼?
他是解決問題的能手,但難就難在他老是問錯問 題,想岔方向,力氣全都白費啦。
想從『如何實施應有的製裁』入手,找到處置你 的方法,不啻緣木求魚;換個方向,答案就簡單得多。
」
「什麼方向?
」鬼先生反問。
「如何才能使你最痛苦。
」女郎盈盈回眸,明豔不可方物。
但不知為何,鬼先 生卻覺背脊一寒,如睹魘魅。
「我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
阿妍始終無法成眠,睜眼望著屋室裏富麗堂皇的泥金藻井,直到門外傳來女史 的聲音。
「啟稟娘娘,人到啦。
」
她應了 一聲坐起身,信手理了理紊亂的雲鬌,才忽然想到:「毅成伯夫人呢?
她……她睡下了麼?
」
廊間響起一把溫婉清麗的嗓音。
「啟稟娘娘,小童在。
」
阿妍心神略定,微微額首。
「你進來給我梳頭罷。
其他人都下去。
」
明棧雪款擺而入,阿妍坐在銅鏡之前,見她換過了 一身衣裳,肌膚飄著沐浴過後的消爽香澤,妝矜齊整、一絲不苟,美得教人摒息,分明是連枕頭都沒碰過,帶 著妝發等到這時,暗忖:「為我之事,連累她一晌未闔眼。
」心中微感歉疚,低聲 道:
「……辛苦你啦。
」
「不辛苦。
」明棧雪為她細細梳理,柔聲道:
「娘娘才辛苦。
受那惡徒驚嚇,卻沒得歇息,還要打起精神,做出處置。
」
「……這樣做,好嗎?
」阿妍喃喃道,更像是問鏡中的自己。
「解鈴還需係鈴人。
」明棧雪微笑道:
「若然交給典衛大人,終是要殺;解回京城,同樣免不了 一死。
那惡徒心生魔 障,才做出這等駭人惡行,便即身死,惡業仍在,這不是佛的教化。
娘娘的處置, 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大法雨。
」
阿妍回過神來,大受鼓舞,終於恢複從容不迫的鳳儀之姿,輕歎了口氣,頷首道:
「那咱們就別教人等久啦,趕快了結這件事罷。
」
鳳居之內,重新燃起牛油巨燭,照得廣間通明,宛若白晝。
鬼先生被鐵煉捆綁在矩木上頭,下身以布疋掩起,以免赤身裸體的醜態冒犯了 娘娘。
四名金吾衛士橫槍交錯,將他壓跪在階下,不讓擡頭,但從嫋嫋行過身畔的 裙裾香風,以及若隱若現的白晰足脛,仍能辨出的是皇後娘娘和……明棧雪。
鬼先生心底一沉。
(這賤婦果有本事!
沒會兒工夫,居然混成了皇後娘娘的心腹。
)
耿照並未隨行令他略感詫異,但仔細一想,似乎也非全無道理。
現今冷爐穀亂成一團,沒出個夠份量的七玄盟主,光是天羅香的門戶安危,以 及七柄聖器的歸屬,夠他們拚個你死我活的了 ;耿照匆匆趕回去和稀泥,不識相地 揀個吃力不討好的和事佬來做做,末了仍拚不過人心的貪婪與自利天性,終歸一場 徒勞,倒也不難想像。
他忍不住揚起嘴角,靠得最近的那名金吾衛士瞥見,槍杆一壓,低聲怒斥: 「笑什麼?
趴低點!
」若非知道娘娘不喜他們施暴逞威,當場便要揍他個鼻青臉腫。
阿妍端坐於鳳榻上,先前被淫水血汙弄髒的錦被墊褥自已換過,她卻仿佛能看 見荷甄受辱的淒慘模樣,心頭刺痛;還未開口,卻聽鬼先生低道:「娘娘……來殺 我了。
」聞言不禁一震。
以他所犯,殺頭都算輕了。
阿妍卻無法欺騙自己,鬼先生之所以非死不可,未 必與其未遂之行相關,而是為保住「皇後私通外人」的秘密,為了她與央土任家的 安泰,不得不堵住他的嘴。
假正義之名所行的惡舉,仍然是惡。
阿妍一點都沒有比較好受。
「我還是想知道為什麼。
」她製止了暴怒的金吾衛,望向階下狼狼的囚徒: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傷害這些人、背叛信任你的……這些惡行,究竟是為了 什麼?
」
「對他人作惡者,於己未必是惡。
」鬼先生俯首閉目,喃喃笑道:
「這點,娘娘不是比誰都清楚麼?
」
若換了他人,就算本無殺他之心,這下恐怕也不得不繃緊心神,認真考量滅口的必要性了——這正是鬼先生要的。
娘娘不會殺他,既不敢也不願。
她就是那種即使犯錯,白璧有瑕,也不容許自 己沉淪變髒的女人;她會含垢忍辱,痛苦地活下去,維持著剩下的純淨,而非視自 汙為理所當然。
頑固、愚蠢,但也令人佩服。
鬼先生賭的就是她這點純真。
「我不會殺你,也不讓別人殺。
」
是麼,那你得好好同中書大人聊一聊了,他肯定不是這麼想的。
鬼先生略微放 下心來,不無惡意地揣想。
「我希望你能深切反省,痛改前非……」阿妍說著,突然發現自己微帶一絲哽 咽,咬牙抑住,定了定神,續道:「以你的智慧,定能大徹大悟。
」
鬼先生輕笑起來。
「對誰反省,向誰悔過?
佛祖麼?
」
「向我。
」語聲方落,一抹高大的身影推門而入。
阿妍以眼神示意,房裏的金吾衛士們麵麵相覷,猶豫了 一霎,終於還是齊齊退出,緊閉門扉,守在廊廡間。
鬼先生聞聲一凜,忍痛回頭,見來人身披金線袈裟,雄健似護山金剛,膚黝如 鐵,五官輪廓剛硬冷冽,麵色嚴峻、不苟言笑,竟是央土教團此行的首腦、大報國 寺的住持果天。
央土教團眾僧本掛單於蓮覺寺,果天日日升壇說法,也與南陵教團交流辯論, 忙得不可開交。
九品蓮台的發掘現場遭神秘人襲擊後,舉寺為將軍封鎖,果天等遂 轉至山下的伽藍寺落腳。
阿妍派人召他,果天雖未拖延,卻堅持要梳洗妥適才出發,一絲不苟,毫無轉 圓,加上山路夜行不易,過中夜才至。
「……居然是你。
」鬼先生冷哼,毫不掩飾蔑意。
果天並不搭理,向皇後恭敬行禮,瞥了侍立榻畔的明棧雪一眼,並未多瞧,隻 當是泥塑木雕一般。
阿妍從容介紹:「大和尚,這位乃是毅成伯吳善之妻明氏,亦愛佛法,我有意 召她進京隨駕,兩位今後會時常見麵。
」她聽說「髡相」架子很大,對權貴說法,與平民全無分別,待人處事極不圓融,故意這樣說,以免他在不經意間給明氏排頭 吃。
豈料果天低垂濃眉,合什道:「我見過這位女檀越。
六年前在平望,於廣襄侯 別圓精舍說法之時,曾與她交流些個,知是毅成伯家人。
」阿妍有些詫異,以果天 鐵闆一塊的冷硬脾性,對誰都沒有好臉色,蒙他用上「交流」二字,足見對明氏印 象深刻,回顧黯麗溫婉的少婦道:
「原來你們認識啊。
」
明棧雪俏臉微紅,嚅囁道:「小……小童年少無知,在別圓精舍的法會上提了 幾問,蒙大和尚不棄,指點一 二,受用至今。
」阿妍點了點頭,不由得對她另眼相看。
明棧雪自是沒說實話。
當時她逃離鄴城郡不久,一路遊山玩水到平望,弄了套華服混入別圓精舍的法 會,欲趁機盜走幾樣廣襄侯府邸的藏寶,見果天說法的架子極大,故意與他大唱反 調,問了幾個如「《八敬法》說『比丘尼須敬比丘』,豈不違眾生平等」、「何以『女轉男身』足為則滿解脫」之類的問題,語驚四座。
果天升壇說法,素來是不許發問的,眾弟子見這名絕色少女提問尖銳,分明來 意不善,紛紛斥喝,果天卻攔了下來,一 一反駁。
明棧雪熟讀佛典,信手拈來無不 有據,雖語多曲解,頗有強詞奪理之意,眾人卻聽得津津有昧,原本打瞌睡的全來 了精神。
最後是明棧雪意識到:此人的腦袋瓜裏,沒有「見好就收」四字,哪怕有一絲 混沌不明,非辯到去肉見骨不肯罷休,這才匆匆認輸,使了點小手段開溜。
這事後來還有一段小插曲。
廣襄侯在席間看見了這名口齒伶俐、機鋒百出的絕 色少女,為其姿容所迷,還特意派人往鄴城打聽,直到手下回報說毅成伯確實沒有 女兒,料想是嬖妾之一‚這才絕了媒聘的念頭,相思成疾,鬱鬱而終。
阿妍讓她將鬼先生潛入棲鳳館、奸淫荷甄的惡行,扼要地對果天說了,果天始 終麵無表情,既未露出鄙夷之色,也無落井下石的得意,直到明棧雪說完,才合什 道:
「娘娘是來問我,該不該依律處置麼?
」
阿妍是聽了明氏的建議,才找果天來。
「娘娘,佛子突然轉了性子,做出這等駭人的惡舉,其中必有古怪。
」明棧雪 對她說:
「我非是迷信鬼神,但聽家中老人家說,神魔一念,隻在方寸間。
高僧在得道 之前,突然墜入了魔道,迷失心性,這也是有的。
殺人不過頭點地,可惜了 一朵梵 蓮,毀於將開未開之際。
」
這樣的說法眶眶愚夫愚婦還行,阿妍自是不信,但明氏之言卻點醒了她,要處 置心性喪失的琉璃佛子,果天確實是個理想的人選。
他很重要,卻經常遭人忽略; 他不圓融,口風卻如鐵桶一般,沒有到處去說的壞習慣。
更重要的是:就算果天說了,也沒有人會注意傾聽。
他不能說是沒有權力。
事實上,無論在教團或朝廷,「髡相」絕非無足輕重。
但任何人隻消同他交談過一次,就會明白此人決計無法收入朋黨、不懂人情世故, 所關注的事物與常人格格不入,難以拉攏、無視敵對,在精神上徹底地遺世獨立,孤絕得毫不在意。
此人的冷硬無趣與不知變通,使他被摒除在平望都朝廷的日常之外,恍若城樓 街景,日日入眼,卻總不在眼中。
央土教團的長老們,習慣把最棘手最麻煩、甚至 根本無解的問題扔給果天,當作另一種意義上的封存,這在平望幾是公開的秘密。
阿妍清了清喉嚨,在想要如何斟酌字句,才能教他會過意來,幫忙處置這個麻 煩,又毋須說得太過直白。
果天可不是一般人,真要不懂起來,是能教人嘔血數升 的。
「殺人償命,奸淫擄掠者抵罪,這是朝廷的律法。
」阿妍淡然道:
「若在佛門,大和尚如何處置?
抄經念佛,教他自行悔悟麼?
」
果天轉頭問道:「果昧,罰你閉關抄經,能化解你的惡業嗎?
」鬼先生一逕冷 笑,理都不想理他。
「如娘娘所見,這般惡人,抄經念佛於他全無效用,休說改過,就連反躬自省 亦有不能。
」
阿妍沒想到他三兩句話,便將燙手山芋撥了回來,俏臉上難掩失望,誰知果天又續道:「……佛門於此另有他法,自非是念佛抄經。
」
「大和尚請說。
」
「小乘上座部有一派提倡苦行,認為打熬筋骨皮肉,可鍛煉心神,去惡存善, 用在罪人身上,最是合適不過。
」果天嚴肅道:「我曾向陛下進獻一部《遊增十六 獄苦》的戒律,用以整頓東海寺院淫行穢亂、聚斂金錢之歪風,待流毒清除,汰汙 化淨之後,方能納入央土教團之管轄。
可惜陛下遲遲無有答覆,我每一問起,陛下 都說要再研究。
」似乎沒能在東行前頒行這部《遊增十六獄苦》的戒律,令他頗感 遺憾。
事實上果天的建議幾乎沒被采行過。
據阿妍所知,皇上連看都不想看,偶爾想 起,也當是揶揄取笑的談資罷了。
此際她卻如聆仙樂,急忙追問:「請大和尚為我 開解。
」
「《大毗婆沙論卷》記載,地下過五百由旬處有地獄。
地獄有大有小,每一大 獄皆有十六小獄,受罪者遊於小獄時,其苦轉增、次第受之,故稱『遊增獄』,分 別為:斤斧、豺狼、劍樹、寒冰、黑沙、沸屎、鐵釘、焦渴、饑餓、銅鑊、多鑊、石磨、膿血、量火、灰河、鐵丸。
經此十六獄之刑罰,足以使人脫胎換骨,痛改前 非。
」
阿妍聽得懵懂,依稀猜想是像杖責之類的處罰,隻是名目怪異,一時間難以辨別。
鬼先生麵色微變,冷哼一聲,撇嘴蔑笑:「私……私設刑堂,你……你已墮落 到這般田地,須用酷刑來排除異己麼?
除了我,你還想送什麼人進去?
」
「不是刑堂,而是教化。
」
果天麵無表情地俯視他。
「果昧,為扭轉你惡劣的脾性,根除你自小養成的卑鄙陰險,才需這套戒律。
正所謂『本性難移』,不以霹靂手段,如何移去深入骨髓的惡性?
你尚在童蒙時, 我便知你之惡,而你卻不自知,今日方至如此。
」
鬼先生壓了他這許多年,本以為會在他眼裏看見報複的恨火、得勢的快意,這 種說得滿口正論,骨子裏卻睚訾必報的人並不難滿足。
他們的複仇之火來得快,卻 也容易移轉乃至抵銷。
他從小就耍得這個師兄團團轉,要演一出合意的受刑懺悔大戲,怎麼想都很容易。
誰知果天的眼裏,什麼都沒有,沒有一絲情緒,平靜得像是黑夜裏的大海。
他是認真覺得,《遊增十六獄苦》的苦刑拷打,可以淨化一個邪惡的靈魂。
就 像醫者行醫布藥,不能理會患者喊苦喊疼一樣;這一切,都是為了他們好。
鬼先生突然恐懼起來。
皇後娘娘對佛經了解有限,從果天寥寥數語中,聽不出端倪,但鬼先生熟讀經 典,知地獄有所謂「八熱地獄」,也就是果天所說的「大獄」,為首的「想地獄」 又稱「活地獄」,獄中受苦眾生手出利爪,彼此攫抓,將皮肉片片削下,遇風又生 反覆不息;第一 一獄名曰「黑繩地獄」,以燒熱的鐵煉捆綁罪人,令其皮焦肉爛,更 別提以巨石壓體的「堆壓地獄」,用沸鼎煮人的「叫喚地獄」……
比起刑部大理寺的黑牢,這些模擬地獄的酷刑更加慘絕人寰。
況且,執行者是 一絲不苟、認真到了極處的果天,無視一切威脅利誘,用再多的秘密也無法打動交 換,直到他被「淨化」為止——
「大師可有把握……」明棧雪趕緊打斷果天的說明,以免再說下去,教皇後發現了《遊增十六獄苦》的殘酷恐怖,心生不忍。
「這部戒律能令人棄惡從善?
如若 不然,還是將惡徒交給刑部便了。
」
果天慢慢轉過視線,盯著她瞧,緊繃的下顎線條顯現出決心。
「佛門之惡,當由佛門除之。
」
明棧雪湊近皇後耳畔,輕聲咕噥一陣,阿妍點了點頭,正色道:「那麼,我便 將此人交與你了。
你若能將他教化成功,使其去惡從善,我便向皇上進言,許你以 這部《遊增十六獄苦》,整頓東海教團。
但,刑部若聽聞風聲,向你提人,依照朝 廷律令,我是不能說什麼的,你明白麼?
」
果天沉默回望,片刻才道:「娘娘,我若成功,《遊增十六獄苦》的戒律,能 否用於央土教團?
近年平望各大叢林慣與權貴交遊,腐敗者眾,亦須整頓。
」
阿妍點頭道:「我會向皇上建議,請皇上考慮。
」
果天麵部肌肉微動,很難說他露出了什麼表情,嚴肅的臉孔宛若鑄鐵麵具,卻 能清楚感覺到他的昂揚。
「娘娘放心,此人便交給我。
貧僧告退。
」一拍手掌,四名弟子匍匐而入,朝娘娘行過大禮後,扛起鐵煉木矩,奉大和尚指示將人擡出。
鬼先生麵色慘白,甚至忘了傷處疼痛,不住掙紮,可惜鐵煉捆得嚴實,不過徒 勞罷了;額麵上冷汗涔涔,不知是驚是痛,眢目切齒:
「你……你敢!
賤婦……你敢!
」
門外金吾衛士以為他辱罵皇後,倒轉槍杆當胸砸落,撞得他口噴鮮血。
阿研轉 過俏臉,不忍再看,心中感慨萬千。
明棧雪卻知他罵的是自己,一雙眼直勾勾盯著,再不稍瞬,唇抿似笑非笑,以 「傳音入密」將語聲逼成一縷針尖,穿入他耳中。
「沒什麼敢不敢的,我已經做了。
你的地獄,就從現在開始!
」
耿照一直等到下半夜,都沒見明棧雪回來,隻得起身掏水,將汗漬精斑抹淨, 穿好衣服。
荊陌伏在榻上,雪白酥滑的嬌軀壓著一雙細綿沃乳,在將熄未熄的燭焰下,顯現出起伏傲人的腰臀曲線。
她被男兒弄得精疲力竭,幾度洩得死去活來,一雙細直腴潤的美腿癱軟如泥, 剛放下沒多久便沉沉睡去;若非如此,隻怕她還想再要,猶如聞了腥的貓兒。
耿照留在這裏的唯一原因,就想親口問明姑娘幾句,別無其他。
雖然娘娘說了,明兒一早要賜他早膳,垂問他自蓮台底下脫身的經過,但耿照 在天亮前非趕回冷爐穀不可——能維持一夜平靜,甚且需要點運氣,他簡直不敢想 像天明起身之後,穀裏會亂成什麼樣。
他直覺阿妍姑娘不會生氣。
對於自己的不告而別她定然不開心,但不會生氣。
她能體諒他必有不得已的理由。
廊間兩側的守衛對他來說,其實跟稻草人差不了多少,耿照正打算推開門扉, 碧火真氣已生感應,朱紅門牖無聲兩分,俏立在門前的,卻不是明姑娘是誰?
「不等我就想自己走,是不是太不講義氣了點?
」她笑盈盈地咬著唇,黑白分 明的翦水瞳眸滴溜溜一轉,望進他肩膀後的昏黃深黝,似欲一窺榻上少婦的淫媚豔 姿。
耿照一貫生不了她的氣,甚至有些感慨起來:過往類似的情境,他總會被她逗 得手足無措,尷尬不已,這會兒卻隻剩下滿滿的無奈,不用看就知道自己露出的, 肯定是苦笑。
這也算是改變之一麼?
「我等不了了,冷爐穀那廂怕要炸鍋。
」他這才意識到她話裏的意思,不禁蹙 眉。
「你要留下?
」
「好不容易搭上了皇後娘娘,我要享受幾天便宜富貴。
荊陌留下來給我梳頭好 啦,等我玩夠了,再把她還給你。
」她俏皮一笑,咬唇道:
「月色這麼好,典衛大人陪我散散步、解解悶,行不?
」
世上誰能拒絕明棧雪?
兩人居然就這麼並肩喁喁,悠閑地行走在灑滿銀燦月華 的長廊上,仿佛此間非是戒備森嚴的棲鳳館,而是小倆口雙宿雙飛的山間別業。
而 長廊兩側的金吾衛士抱著槍杆倚牆低頭,想也知道是著了誰的道兒。
「那胤鏗——」一會兒耿照終是忍不住,才開口就被女郎打斷。
「你不要問。
」明棧雪斂起笑容,淡然道:
「這樣麵對胡彥之時,起碼你用不著說謊。
」
耿照感激她的好意,但即使難以麵對老胡,他仍然希望由自己承擔起責任,而 不僅是被他人告知。
但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
「我沒殺他。
他現在已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再出來害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胡 彥之若問起,你就這麼說,其他的推給我不妨。
等狐異門來向你這個盟主討人,我 們再想法子交代。
」
耿照不禁苦笑。
明棧雪搶在他開口之前,續道:
「我會在這兒待幾日,皇後也一定會再召見你,咱們見麵再找機會聊。
我隻想 告訴你,那個七玄盟主的寶座,隻有你能坐,不隻是眼下如此,將來恐怕也都是這 樣。
你可千萬別犯傻,同人家說你不做盟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