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折 寄魂妖刀,四大劍門
東海湖陰城郊,斷腸湖南岸。
簷前雨瀑飛洩,打得湖面雲氣蒸繚,像是憑空拉起一塊霧溶溶的垂簾吊子,將屋裡屋外分成兩個世界:淅瀝聲裡,更顯出榭中那怕人的靜。
「這雨……下得跟天塌了似的。
」簾紗飛卷,身穿湖藍綢裳的少女嘆了口氣,曼倚危欄,剝蔥似的指尖輕撫紅鞘,剎時連長劍也變得迷離夢幻起來:「黃纓,你說我們死在這樣的雨裡好不好?
一切朦朦朧朧的,多美啊!
」——要死你去死好了,她心裡想。
被喚作「黃纓」的黃衫少女擰腰舒臂,打了個輕促的呵欠,眼裡漾著一抹慵懶的浮亮。
藍裳少女沒等她介面,又轉頭沈溺在雨景之中,明眸含霧,滿臉自傷自憐的神氣。
「我可不想死。
」
黃纓架起一雙渾圓姣好的腿子,嫩黃尖兒的弓底綠繡鞋恣意扳平,活像頭饜足的貓。
在「水月停軒」的眾弟子之中,黃纓的樣貌不算出眾,不過勝在眼媚聲甜,單說腿股之美,也少有人能與她的勻潤緊實相比,可惜在這種全是女子的地方,隻能引來同儕的排擠妒恨而已。
她翻過幾本春宮圖冊,常偷聽那些叮叮噹當趕著騾車、冒大風雪往斷腸湖送薪炭的粗漢們猥笑,知道男人要的是什麼。
漂亮臉蛋有甚用?
生在頸子上頭,還不是你看旁人也看?
男人喜歡的是衣底下裹得嚴實,隻能剝開了自個兒看的東西!
(可惜掌門不是男人。
)
黃纓時常掠過這樣的念頭,心中不無喟嘆。
水月停軒雖有個「軒」字,可不是一方小樓,而是斷腸湖南首屈一指的劍派。
斷腸湖南岸岩盤堅硬,照岸平淺,礁石舄島羅列,於其上築起亭臺樓閣,飛橋銜接,下可行船:環外修起空心堤壩,設閘管制進出,便成一座廣衾的臨水莊園。
水月停軒數代經營,大半精緻的樓宇飛在湖上,湖景入園、園入湖中,從來便是東海道的勝境。
這座水風涼榭位於園中僻靜處,離岸雖不甚遠,卻是三方孤懸,隻有一條蜿蜒的覆頂飛簷九曲廊與岸上的菱舟香院相接,亭閣四面透空,以屏幔相隔,湖風一起滿室沁涼,故爾得名。
「本姑娘還沒嘗過男人的滋味呢!
可捨不得死。
」黃纓輕舐唇瓣,撫著右眼眼角的小痣,笑容薄有幾分釁意:「我說咱們家的采藍姑娘成天尋死覓活的,莫不是跟哪個名門俏郎君好過啦,此生無有憾恨了唄?
」
那藍裳少女采藍聽她說得粗鄙,不由得蹙起柳眉,索性扭頭不理。
「本門第五……不!
第四美貌的采藍姑娘,非三大劍門的才俊不能匹配。
」黃纓越說越是興起:「『埋皇劍塚』裡不是書呆就是白鬍子老公公,不好不好:『指劍奇宮』的莫三、沐四公子是夠俊的了,可惜風流薄幸,別要坑害了咱們家采藍。
哎呀!
莫非藍姑娘看上了『觀海天門』的小道士?
」
采藍氣得轉身要擰,黃纓又叫又笑直討饒:「不玩啦、不玩啦!
一會兒給紅姐撞見又要罰。
」
采藍圓睜杏眼:「幹我什麼事?
都是你,淨胡說!
什麼第四第五的?
碧湖她……還在呢!
」她連嗔怨都細聲細氣的,忽一瞥屏風裡的籠紗繡榻,立時閉上了嘴,垂頸斂睫,眼梢兒卻有些飄轉。
(碧湖死了,你便能排上第四美貌麼?
)
黃纓斜眼乜著,心中冷笑。
水月停軒共分為四院,隻有掌門親授的衣缽傳人能擔任院主,又稱「掌院」,身份自然與諸女不同。
人所皆知,水月停軒的當代掌門「紅顏冷劍」杜妝憐隻有三位入室弟子,第四院菱舟香院的閨閣鏡臺迄今仍無主人。
采藍當然不算傾世美貌,頂多就是清秀而已,那身皮包骨的有甚好看?
黃纓暗裡一啐,滿心都沒滋味。
誰教人家采藍姑娘出身祈州富戶、上過幾個月閨塾,平日一聽到「男人」兩字便皺眉,渾身上下都是軒裡愛的調調?
沒了碧湖,人人都說采藍能做掌門的第四弟子,這陣子突然殷勤起來,連餐前午憩都有來捏手寒暄、送茶湯繡包什麼的,瞧著黃纓直犯噁心。
但這種事情誰也說不準。
掌門人十幾年來淨閉關,八年前偶一出停,便收了任宜紫那個賊賤丫頭做嫡傳弟子,還指派了專門的丫鬟和老媽子服侍。
明明是同年入門,這會兒她們都得恭恭敬敬喊她一聲「三掌院」啦!
不過就是生了張桃花臉蛋,人前裝得倒挺斯文,骨子裡和她們有什麼兩樣?
黃纓心裡一邊嘀咕,慢條斯理地踅到了油竹榻邊,揭開紗帳坐下。
錦被裡一名僅著小衣、重紗包頭的少女,全身裹得直挺挺的,裸露的脖頸帶著蠟樣的白,鎖骨活像兩枚繃著青筋的銅杈子:黑發散在大紅色的荷鴦繡枕面上,被彤豔豔的燭火一搖,竟比滲出紗布的血漬更加怵目。
黃纓伸出手,五隻幼細的手指穿入少女發中,順著青絲慢慢梳爬,梳著梳著又湊近些個。
「你……你這是幹什麼?
」采藍的聲音繃得又細又緊,隱隱有些發顫。
「照顧她呀!
」黃纓抿嘴回眸,笑得不懷好意:「紅姐讓咱們來,不就幹這個?
忒你沒情,也不來瞧瞧人家。
」
采藍面色發白,半晌才捏著桌角窩下,背頸有些僵。
「我……我坐這兒就好。
」
黃纓暗自冷笑,湊到昏迷不醒的碧湖耳邊,兩瓣咬紅似的櫻唇輕輕歙動,一邊斜乜著桌畔的采藍。
采藍又緊張起來,渾身發抖,揪著桌巾的手背繃得慘白,隱約浮露青筋。
「你……你同她說什麼?
」
「我問她還記不記得——」黃纓朱唇一抿,嘴角微揚:「是誰,在她臉上砍了一刀?
」
電光驟閃,雷聲轟隆震耳,像落在欄外湖中似的。
采藍驚叫起身,踢得腿下那隻覆繡蓮墩翻倒在地,腰鼓式的渾圓墩腹觸地滾動,突如活物一般,一路斜滾到了門邊檻。
「你……這般胡言,我同紅姐說去!
」她氣得粉臉煞白,這兩句說得切齒,轉身便要拎傘。
「去啊!
記得早些回來。
」黃纓燦然一笑:
「要是碧湖醒了,想說說當日的事兒,你可別不在場。
」
采藍倏然停步。
一會兒回神,纖細的身子挨緊竹牆,慢慢彎腰,咬牙將繡花軟墊揣在懷裡,摸索著扶起蓮凳:頰畔抖散幾絡鬢絲,神情倍顯淒豔。
那天碧湖獨個兒撐船出閘時,隻有她和采藍偷偷跟著。
後來……後來怎麼了?
黃纓輕撫額角,揉著自顱底迸出的、那針攢冷刺般的疼,試圖把糊掉的記憶甩將出來——儘管半月以來,這麼做似乎毫無效果。
當日黃纓醒轉之時,才發現連同自己在內,三個人都臥倒在菱舟香院的後花園裡,一道淒慘的刀痕從碧湖的眉角斜跨下頷,將那張標緻的瓜子臉蛋硬生生劈裂成兩爿。
她還記得自己楞了一愣,就這麼失聲尖叫起來,俯在一旁的采藍動也不動,如同死屍一般。
是誰聞聲趕來、又如何將她們帶離現場,坦白說已不復記憶,但黃纓清楚知道決不是自己幹的。
如果她也有碧湖那樣的美貌,興許繡榻上躺著的就不是一人,而是一雙了——這念頭著實令她膽寒了一陣,不過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黃纓很快便覺得可笑起來。
世上有種人是沒法做壞事的。
她還住黃泥溝老窩子的時候,家裡有九個兄弟姊妹,連吃飯都要爭搶:隔壁狗子他媽可憐她一個女娃兒搶不過,瘦得乳臍貼背,不時偷偷帶進自家的竈房,塞半張面餅、剩倆餑餑什麼的。
小黃纓一拿到吃的便鑽入桌底,拼命往角落裡蹭,一股腦兒的將東西塞入嘴,生怕被其他兄弟姊妹挖了出來。
狗子他阿姊老罵她「賊賤丫」,那神氣活像瞧著陰溝裡的小貓小狗,從過家家一直罵到出嫁。
狗子家的太爺爭氣,留下了一點薄產,兒女都養得白潤,狗子他阿姊更是出落得十分標緻,腰細腿長,肌膚像是勻上了粉似的,一出汗就顯得特別膩白,猶如蒸熟磨細了的甜藕漿。
黃泥溝的小夥子們成天在附近探頭探腦,阿姊卻早有了心上人。
那日,小黃纓又溜進狗子家竈房找吃的,忽聽藍布門簾外一陣窸窣,她悄悄掀開一角,卻見一名身材高大、穿著貴氣的青年男子與阿姊黏在一塊,兩人磨磨蹭蹭,不多時便廝纏到了炕上。
男子生得一張白淨面皮,丹鳳眼、挺鼻樑,雙眉斜飛入鬢,比起黃泥溝那些個做粗工的黝黑男人,不知好看了多少倍,瞧得小黃纓心口突突直跳,不知怎麼忽然酸刺起來,益發恨上了阿姊。
那時阿姊雙頰紅撲撲的,眼角直要滴出水來,比平時還要美上幾倍。
男子淨拿口鼻磨著她的頸窩,大口大口嗅著領間的體溫氣息,一隻大手揉著阿姊的胸脯,片刻又探入襟裡。
阿姊的襟扣被扯脫開來,袒出一大片雪白酥膩的肌膚,沃腴間丘壑起伏,男子撫過之處都留下密密的汗漬,分不清是誰濡濕了誰。
阿姊貓叫似的輕哼著,左手軟弱推拒,右手的食指卻銜進了潤紅的唇瓣間,小巧的貝齒忘情地咬著。
男子頗受鼓舞,大大扯開阿姊的襟口,掏出一隻雪潤潤的油乳尖筍,一口噙著頂端的蓓蕾嫣紅,吮啜得滋滋有聲。
阿姊這才真正緊張起來,身子一弓,揪緊了炕上的棉布被單。
「別……癢呢!
好……好羞人……」她嬌嬌的埋怨,輕喘不止,混雜了氣聲的語調恍若呻吟。
男子依然故我,揉得碩肥的乳肉溢出指縫,原本渾圓挺拔的乳廓在五指間恣意變形,沾滿晶亮唾沫的乳首勃挺如小指指節,驕傲地向上翹起,隨著顫抖的嬌軀不住輕晃。
「妹子不愧是做慣莊稼的,身子好結實。
」男子嘴上逗她,突然一把握住乳房,實實的抓了滿掌:「嘖,這寶貝居然這般彈手!
」
阿姊又羞又氣,偏生疼痛裡又有幾分惱人的舒爽,一時被擺佈得全身酥軟,片刻才緊抓著他的手不讓繼續,恨聲輕喘道:「你……你看不起我家種莊稼,這……這般欺……欺負人!
在……在我們這兒,人人……人人都說我……比……比官家……比官家小姐漂亮!
」
男子哈哈大笑,轉移陣地,將手探進她腰裡。
阿姊害怕起來,死命夾緊雙腿,顫聲道:「阿哥……別!
我阿爹回來撞見,要打死我的!
」她長年勞動,力氣不小,當真不依起來,男子也難越雷池一步。
他湊近阿姊耳畔,滾熱的噴息吹入她敏感的耳蝸,笑得一臉壞壞的:「妹子乖!
你若依了我,阿哥讓你做真正的官家夫人。
」阿姊渾身一顫,屈起的膝蓋慢慢放平,頓時癱作一片。
男子趕緊褪了她的裙褌,解下腰巾,將兩條細白的長腿大大分開。
小黃纓看得臉紅心跳,隻見阿姊雙手捂著臉,全身抖得像打擺子似的,雪白的腿間一撮醒目的捲曲黑茸,下頭兩瓣細肉活像是一開一闔的鯉魚嘴,油亮亮的潤著一抹水光。
男子忙不疊的褪下褲衩,衣擺一撩塞進腰帶,連鞋襪都沒脫,纏著膝彎間皺成一團的褲管撲上炕去,慘白少肉的屁股擠開阿姊的大腿,就這麼和身一沉——
阿姊慘叫一聲,兩條白腿緊纏著男人的腰,十指都陷進他的背心衣裡:從黃纓這頭瞧不見她的神情,隻覺得那聲慘呼驚心動魄,後來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聽見阿姊的聲息,彷佛是斷了氣。
男人「嘶」的一聲仰起了頭,呲牙咧嘴的模樣不知是疼痛還是享受,不過稍停片刻,立刻大聳大弄起來。
「阿……阿哥!
疼……疼!
」起初阿姊還雪雪呼痛,不知過了多久,哀喚聲漸次平息,喘息卻慢慢變得粗濃,偶爾還夾雜著幾下嬌嬌的輕哼。
小黃纓隻覺兩人下身半裸的模樣說不出的醜,反不如調情時令人心猿意馬,百無聊賴地看了一會,直到男子大叫一聲,渾身僵直,旋又軟軟的趴倒在阿姊身上。
他起身穿好褲子,阿姊連忙摸出一條巾帕,咬著牙往雪嫩的股間一抹,帕上一片深漬染開,令人怵目驚心。
「我們……好過了,阿哥若不要我,我……我也不活啦。
」阿姊捏著帕子,趴在男子懷裡,說這話時雙頰暈紅,兩隻眼睛水汪汪的。
男子極力拍哄,說上許多蜜語甜言。
原來這樣便是「好過了」?
看來挺醜的。
小黃纓歪著頭想,心中不無安慰。
最好阿姊遇上騙女人身子的無行浪子、江湖郎中,活該她白疼一場!
那男子卻不是言而無信之徒,沒過多久,便央人前來說媒。
狗子家的太爺聽說是前莊的鄭家大戶看上了女兒,樂得合不攏嘴,一口答應了下來。
左鄰右舍都說:「早知道你們家丫頭不是莊稼人的命,這會兒真成了員外媳婦兒啦!
」縱有眼紅的,這當口也都閉上了嘴,以免惹上放租的鄭員外老爺。
黃纓跟著母親到狗子家賀喜,阿姊看都沒看她一眼,一逕忙著揀布做衣裳。
黃纓終於等到阿姊上花轎的前一夜,拿著母親幫人做針線活的大剪刀溜進屋裡,就著熟睡的狗子阿姊額前,慢慢將瀏海貼鬢剪掉。
她的動作很輕,一次隻剪一點,足足剪了一整夜,磨利的剪刀開闔如水,說不出的熨貼爽潤。
後來聽說阿姊瘋了。
迎娶隊裡的長舅一見,說是「鬼剃頭」,遇著都嫌晦氣,誰還敢要這樣的陰女?
花轎連黃泥溝的地坪都沒放落,掉頭便走。
捨黃纓面餅吃的老大娘很傷心,終日以淚洗面,從此一大家子果真倒了楣:老太爺、狗子幾兄弟接二連三的走,老大娘卻始終拖了口氣兒,瞎婆子守著窗牖破落的祖厝與瘋癲女兒,左鄰右舍都避得老遠。
黃纓覺得老大娘挺可憐,然而一想起那夜落剪的滑順手感,仍不覺輕笑出聲,旁人都當她傻了。
她從不後悔剪了那一地烏溜溜的髮:這會兒,看誰才是賊賤丫!
可采藍不行。
她那種人,隻有在鬼迷心竅的時候,才能幹出平常想都不敢想的事,心魔一過就怯了,活像隻被貓叫聲嚇傻的金絲雀,打開樊籠也不得飛。
黃纓覺得有意思極了,甚至夜夜祈禱,請求老天爺教碧湖死前能睜開眼來,就當著采藍的面兒,哪怕隻有一瞬也好,這可多有意思!
原本她數著日子,暗算采藍能捱到哪一天,沒想觀海天門、指劍奇宮、埋皇劍塚也接連發生門人慘絕刀下的大案,又傳出什麼妖刀妖魂作祟的說法——這下可好,連碧湖也一併算了去,「妖刀復生」、「妖刀對上四大劍門」的耳語蔓延開來,傳得整個東境武林沸沸湯湯,水月停軒上下戒備,誰都沒疑心到自己人身上。
水榭外電光一閃,焦雷迸落,采藍低頭掩耳,蒼白的臉映得一片慘青。
紗幔飄揚間,黃纓看見九曲橋的彼端有條模糊黑影,形象看不真切,似乎是個佝僂的高大男子,又像身上架著粗梁椽柱似的,感覺十分怪異:眨了眨眼睛,卻什麼也沒瞧見。
她心頭一緊,「咕嚕!
」咽下津唾,悄悄探近碧湖鼻端,觸手微感濕熱,不由得鬆了口氣。
菱舟香院那頭層層戒備,更有被昵稱為「紅姐」的二掌院「萬裡楓江」染紅霞坐鎮,黃纓平日大老遠瞥見這位督課嚴格、冷言冷面的掌院師姊,便慌忙繞路避開,此際卻反而覺得心安。
要說有人能無聲無息,就這麼越過大名鼎鼎的「萬裡楓江」染紅霞手中之劍,又有在湖上曲橋倏忽消失的本領,隻怕放眼東海四大劍門,再也沒有一處安全之地。
世上有這樣的人麼?
鬼還差不多。
鬼也不怕。
這兒還有個兇手呢,多煞氣啊!
想著想著,惱人的頭疼似乎消失了。
黃纓乜著閉目捂耳的采藍,旋又輕笑起來。
※ ※ ※
東海道,瞻州首治湖陽城
城外,荒野之上。
破敗的古廟屹立雨中,漆著「五威靈光」四個泥金大字的木匾被吹得咿呀作響,似將墜落。
廟中燈火通明,寬敞的大殿雨漏淅瀝,原本橫七豎八的圮磚已被移至一旁,龜裂的青石地闆洗刷乾淨,繪滿朱砂符籙。
扭曲的血紅文字或斷或連,盤了整整三大匝,幾乎占滿整座靈官殿的地面。
符文的正中央,置著一座奇異的囚籠。
四方形的鐵籠放在一輛八輪闆車上,籠子頂端與相接的三面以精鋼鑄就,造得緊實,剩下的一面卻是半朽磚牆,牆上佈滿蜂巢般的敗孔。
囚籠底部是塊厚逾尺半、邊緣參差的大石闆,整座籠子簡直就像憑空挖起兩爿屋角、其餘四面砌起鋼條似的,接點俱都澆鑄封死,通體竟無一枚活扣。
鐵籠雖然奇怪,但也隻是奇怪而已:若有東海道的武人途經此地,見了廟裡的人馬陣仗,怕才要大驚失色。
今日,在這小小的荒野圮廟裡,東海三大劍門——埋皇劍塚、觀海天門、水月停軒——的人通通都到了,三撥人馬各據一方,正等待著遲來的第四方代表。
許緇衣嘆了口氣,望著廟裡搖晃的炬焰微微出神。
水月停軒門下,姿容、身段,乃至氣質談吐,無一不是精挑細選。
身為水月一脈的大弟子、代理掌門職務近十年的許緇衣,按說應該是豔冠群芳才對:然而對初見面的人來說,絕對不會想用這樣的字眼來形容她。
事實上,縱使隨行的水月弟子們有如春蘭秋菊,各擅勝場,這位膚白勝雪、黑衣素淨的代掌門一入廟中,就再也沒其他門派的男弟子敢投以唐突的眼光。
她從容率眾來到殿中一角,所經之處,他派男子莫不低頭垂手、悄悄退開,彷佛多看一眼都是褻瀆了觀音佛祖。
許緇衣並沒有出家,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
自十九歲代掌門務以來,她從未配戴過一件首飾,沒穿過任何顏色的花衣裳,不曾出遊享樂:在四家盟會的場合,她沒說過一句多餘的玩笑話,除了盟務,就隻談劍法武功。
要讓一名當年僅有十九歲的無名少女贏得武林同道的尊敬,使她令出有依、言出得踐,這樣當然還不夠,許緇衣另外做了很多很多的事。
隻是這種一絲不苟、毫無轉圜的執著,卻為她豎立起極為超然的「高度」:十年來隻穿黑衣、每餐兩碟素菜、每日抄經一卷……在精明善治、劍藝超群的形象之外,維持著異乎常人的生活自律,無疑能使許多人頓生自慚。
有件逸聞一直在東海道武林間流傳,為人津津樂道:即使許緇衣從未要求,但隻要有她的場合,其餘三大劍門之人絕不飲酒,這是連其師杜妝憐都不曾有過的特殊禮遇。
許緇衣不是聖人,甚至不是出家人,她很清楚自己隻是一個女人:充其量,也隻是一個劍法很好、又握有權力的女人而已,但她從不吝於利用這額外得來的影響力。
今夜,她由衷希望這樣的影響力能派上用場。
殿外雨墜如天傾,在鋪天蓋地的淅瀝聲裡,一陣龍吟般的清嘯突然透雨震入:嘯聲到處,簷前水濂分迸開來,雨水被音波一阻,漣漪般四向蕩開。
眾人胸中氣血鳴動,功力弱的不由一晃,小退半步,倚牆調息回復。
(琴魔來了!
)
許緇衣聞聲凜起,心知指劍奇宮若派此人前來,今日之事絕難善了。
嘯起風搖,殿中幾十支火炬劈啪作響。
越過籠蔭人影望去,在大殿另一頭,埋皇劍塚的副台丞「朝天金鎖」談劍笏蠶眉蹙緊,紫膛闊面上雖無表情,額際卻有汗光,顯然心思也轉到了同一處。
「遍履城山不求仙,獨羈花月欲窮年;一罷擲杯秋泓飲,勝卻青鋒十三弦!
」
朗吟聲裡,「淥水琴魔」魏無音跨過朱漆高檻,手拈長鬢,一雙斜飛鳳目迸出精光,眼角深痕如刻,密逾蛛吐。
身為指劍奇宮碩果僅存的「無」字輩長老,那頭銀髮烏鬢的異相正是修為深湛的證明,堪與背後的焦尾烏桐琴並列「淥水琴魔」的兩大特徵。
另一邊的角落,幾十名身披縞素的道人怒目相對,露出悲憤的神情。
領頭的中年道人一襲飄逸寬袍、環肩半袖,腰系犀角玉帶,足蹬飾珠銀履,鶴氅之下金織彩繡:雖作道士形制,卻像是宮觀壁畫裡的羽化神仙。
隨身更有八名杏衣道僮簇擁,手捧香獸經卷、長短木匣等,排場遠比身為水月停軒代掌門的許緇衣講究。
中年道人瞇起一雙濕潤漆黑的大眼睛,捋鬚冷笑:「魏老師好深厚的內力!
琴魔之名,威震東海,果非幸緻。
等會兒濫殺四門無辜的大兇人來了,還須倚仗魏老師神功,一力擊殺!
」
魏無音置若罔聞,銳利的目光如劍一般環視場內,當者無不悚然。
道士群裡年紀較輕、修為尚淺的,被他銳目一掃,身子不禁微晃,霎時間竟有些足酸腳軟。
琴魔來回掃了幾遍,冷冷一哼,逕向許緇衣頷首:「代掌門既來,煩請代為問候尊師,就說老夫年衰體邁、劍藝凋殘,杜掌門出關之後,煩請儘早前來印證,免生遺憾。
」許緇衣淡淡一笑,卻未介面。
那中年道人被他晾在一旁,面色倏寒:但也不過一瞬而已,旋又冷笑。
「魏老師這般避實就虛,莫不是理屈了罷?
」
東海四大劍門之中,除水月停軒一家儘是女子,極少參與鬥爭之外,指劍奇宮、觀海天門都是長踞東海百數年的勢力,明爭暗鬥,無日無之,恩與怨俱是一筆爛帳,算也算不清:若非還顧忌著埋皇劍塚的老台丞蕭諫紙,衝突早已爆發。
埋皇劍塚雖列劍門,卻是朝廷派在東海的司禮機構,負責統籌天子東巡祭天諸事宜,正式的名稱是「東海道行司禮台」,內設台丞一名,同內台令史正三品,台內連副台丞、秉筆、院生等都領有品秩俸祿。
儘管江山易改,歷朝歷代為節制東海道,始終都保有「東海行司禮台」的機關設置,隻是江湖人不理廟堂的繁文縟節,一律管叫「埋皇劍塚」。
談劍笏身為埋皇劍塚的副台丞,怎麼說也算是東海武林同道的父母官,一見場面要僵,趕緊緩頰:「我有一言,二位且聽。
正是妖刀蘇生,重又為禍,今日才請各家前來。
按我家台丞的估算,今日妖刀必現身於此,少時還要請諸位齊心戮力,共止魔氛。
」
魏無音聞言轉頭,瞇眼一瞥。
「蕭老台丞今日沒來?
」
「這……」談劍笏被問得有些措手不及:「台丞尚有要務,不克前來。
」
魏無音一拈須莖,漫聲道:「三十年前妖刀亂世之際,東海四大劍門、三大鑄號、五島奇英等莫不受害,犧牲無數,才將妖刀消滅。
老夫與杜掌門等寥寥故人,苟活至今,可不記得當年蕭諫紙有預知妖刀出現的本領。
」
他鳳目一睜,迸出精芒:「莫說妖刀已滅,就算真又活轉過來,蕭諫紙幾時與妖刀混得精熟,知道今日必來此間?
」
談劍笏啞口無言,一時答不上話。
魏無音冷冷一笑,移開目光。
「談大人,你若不知,自好回轉白城山,喚蕭諫紙前來!
我那劣徒失蹤許久,中間有些小人汙言構陷,說他行兇殺人什麼的。
若教老夫知道是誰將小徒藏了起來,又或設計他不能出面自白,老夫絕不善罷甘休!
」
那中年道人瞇眼哼笑道:「魏老師不必指桑罵槐,我觀海天門若想與沐四俠過不去,犯不著賠上十二條人命。
我聽說妖刀中宿有妖蠱,持用者莫不迷失心性,魏老師的愛徒必是持了妖刀,才幹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沐四俠若然有知,想必也是痛心疾首,魏老師不妨大義滅親,也好為令高弟保住俠名。
」
魏無音倏地轉頭。
「閣下東一句『傷天害理』、西一句『大義滅親』,倒似我徒弟已坐實罪名,卻不知目證何在?
」
這一回輪到道人慢條斯理了。
他彈了彈指甲,好整以暇的說:「指劍奇宮的『不堪聞劍』與『雨漏更殘』兩大絕學,都是緩殺慢死、取命於榻的厲害招數,敝門遇襲的十二人裡,有七人當場斃命,餘者幾乎沒有撐過三日的……」
魏無音正笑得蔑冷,忽聽道人話鋒一轉:「……天可憐見,有一人卻幸而得存,為這樁慘案留下了目證。
」
輕輕擊掌,身後的倆小道士擡出一張軟榻,榻上之人紗布裹頭,滲出黑涸血漬,氣息幾近於無,覆著白布的乾癟胸骨已不見起伏。
埋皇劍塚號稱「劍史」,研考諸門劍藝如治經史,談劍笏一見那人斷息留命的徵兆,不覺一凜,抱拳道:「鹿真人,可否讓我一觀令徒傷勢?
」中年道人一拂大袖,扭頭道:「大人請自便。
」
談劍笏趨前俯身,小心揭起白布,隻見那人胸前一條寬如食指的傷口,由右肩斜向左脅,傷處皮肉翻卷,那還不怎麼怵目驚心,兩側的瘀青卻比手掌還寬,被周圍慘白的肌膚一襯,彷佛披著一條醬紫色的寬幅綬帶。
這一記砍得胸骨微陷,令心、肺等衰而不死,傷者全身血流趨緩,宛若靜脈,正是指劍奇宮的絕藝「不堪聞劍」。
談劍笏輕撫傷者肌膚,果然觸手寒涼,凝血之兆,不由得蹙起眉頭。
中年道人得理不饒,冷哼:「談大人見多識廣,能否為本門做個公證,看看這斷息留命的一刀,卻是普天之下哪一門哪一派的手段?
」誰都知道此事絕不簡單,但一時之間又瞧不出端倪,談劍笏繃一張鐵闆也似的紫膛國字臉,一逕蹙眉苦思,半天都沒有答話。
(派這個老實人來,老台丞可真是失算了。
)
許緇衣暗自嘆了口氣,出言為他解圍。
「聽說『不堪聞劍』勁到血凝,斷脈而不傷皮肉,乃是一門講究透勁的絕學。
」
她微微一笑,雪肌被素淨的烏衣一映,恬靜的面容透著空靈靈的冷落。
「我見識淺薄,但覺這一刀落手極是霸道,不知談大人有何見解?
」
談劍笏點頭道:「我也覺得奇怪。
能傷人如斯,何至於弄得這般血淋淋的?
依我瞧,這其中必有蹊蹺,不妨請臬台司衙門指派幹練的仵工與大夫相驗,也好查個水落石出。
」
中年道人負手冷笑:「臬台司衙門天高地遠,劍塚山中門庭甚深,這公文往返曠日廢時,待得仵工來時,隻怕人都死得隻剩下一把骨頭了。
談大人久在公門,這不是同我說笑麼?
」
談劍笏老臉一紅,想想他說的也是實話,一時倒也難以反駁。
一旁的魏無音始終冷眼以對,此時忽然昂首閉目,唇畔抿著一抹蔑意。
「要殺你兒子,何須『不堪聞劍』?
」中年道人眉目一森,射出兩道如電銳光。
這名中年道人鹿別駕,正是觀海天門的四位副掌教之一,人稱「劍府登臨」,在門中的地位僅次於掌教「披羽神劍」鶴著衣,平時出入都是八僮八侍的排場,頤指氣使慣了,幾時聽得這般狂言?
眼下卻不露慍色,和顏道:「魏老師所言甚是。
這『不堪聞劍』的威能,貧道聞名既久,甚嚮往之。
少時沐四俠若來,少不得要討教。
」
嗓音溫厚,給那雙黑多於白的濕潤眼眸一襯,更顯天真。
這幾句話裡隱帶殺伐,居然也說得動聽悅耳,如聆鐘磬。
魏無音緩緩睜眼,一一掃視,所目之人無不凜然,如遭劍戮。
「離宮之時,我家宮主再三囑咐,讓我少造殺孽,勿傷盟情。
好在我年事已高,就算偶違聖訓,料想宮主也不忍責罰。
」
談劍笏見話頭已僵,趕緊打圓場:「妖刀禍世,惹出這許多事端,眼下正是齊心戮力的時候。
這個……」卻遭鹿別駕一頓搶白:「妖刀三十年前便已滅去,我等都沒能親見,殺人償命卻是此世的公道,普天之下無不凜遵。
談大人說是也不是?
」
談劍笏啞口無言,魏無音卻一逕冷笑。
「誰敢動我徒兒,須得拿命來換!
」
「既然如此,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鹿別駕踏前一步,大袖揚起:「來人,刀劍伺候!
」
※ ※ ※
約莫半個月前,四大劍門陸續有人遇害。
兇手持一柄形制怪異的利刀,斷金削鐵、來去無蹤,竟無一劍能與之相抗。
種種跡證所指,這幾樁大案似是指劍奇宮「琴、棋、書、畫」四絕居末的「丹青一筆」沐雲色所為。
沐雲色雖然年少風流,聲名卻一向不惡,流言傳將開來,東境武林頓時譁然。
指劍奇宮之主「九曜皇衣」韓雪色最是愛惜羽毛,當下派遣四絕行三的「銘碑破帖」莫殊色前往調查,豈料一去近旬,居然也杳如黃鶴。
觀海天門素與奇宮不睦,此番死了六名弟子,其中還包括鹿別駕的義子鹿晏清,鹿別駕再也吞不下這口氣,點齊東海百觀數千道眾殺上龍庭山九蟠口,欲討還公道,幾乎釀成一場慘烈惡鬥。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埋皇劍塚及時派出快馬止戰,聲稱三十年前消滅的妖刀重生,一力促成四大劍門結盟,共同阻止妖刀亂世。
今日靈官殿裡四派埋伏,為的就是捕捉「妖刀」。
江湖路走久了,會比較相信鬼神——但不包括妖魔精怪、魚龍化現這種荒謬的鄉野曝言。
若非妖刀之說出自埋皇劍塚的老台丞、正二品金紫光祿大夫緻仕的「千裡仗劍」蕭諫紙親筆密函,恐怕隻能惹來一陣訕笑。
連談劍笏指揮院生推來那巨大的鐵籠、在地上描繪朱砂符籙時,都免不了一臉尷尬,何況這些江湖混老的名俠劍客?
鹿別駕明擺著是來捉拿兇手的,而魏無音堅信得意弟子不會無故逞兇,欲防觀海天門挾怨滅口。
談劍笏早有預感,就怕沐雲色現身之際,便是盟約破裂之時:誰知妖刀未至,兩派衝突已然爆發。
「來人,刀劍伺候!
」
語聲方落,左右遞上兩隻扁長木匣,鹿別駕拂開銅鎖,「啷鏘」一聲龍吟,兩柄奇兵已然出鞘:右手執著一柄刃白如霜的棱節七星劍,左手所持,卻是一把厚重的鯊鰭鬼頭刀。
觀海天門練的是雙兵,右手一律持劍,而依左手兵器的不同,分為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等一十八門。
鹿別駕乃觀海一脈刀門的魁首,刀劍同使的造詣在門中無人可比,隻見他雙手垂落,刀劍在身前交叉,傲然道:「魏無音!
你在東海也算是傳奇人物,亮出兵器,免你死後還有餘話!
」身後一片金鐵交鳴,眾弟子也都擎出刀劍。
魏無音冷眼環視,忽然仰天大笑:「兀那賊道,忒也無知!
殊不知指劍奇宮的門下,隻練『無形之劍』麼?
」隨手拔下一根長長的鬢邊黑髮,真氣到處,細柔的發絲陡地繃直,宛若鋼針!
鹿別駕心念一動,連忙大叫:「眾人小心——」話未說完,眼前白影忽地一晃,身後「碰!
」一名弟子軟軟癱倒,左肩肩井穴上插著一根柔軟黑髮,留在肉外的尚不及寸半,幾乎刺穿肩膀。
魏無音哈哈大笑,雙手連揮、乍去倏來,眨眼又有四五名天門弟子倒下,餘人驚慌不已,登時陣腳大亂。
眼見他如鬼魅般穿梭自如,鹿別駕心下駭然:「休戰未滿百年,指劍奇宮的邪魔外道竟練就這般身法!
」知是平生罕有的大敵,再無保留,提氣叫道:「眾人休慌!
快走九鳳天罡步,使『群魔束形大陣』!
」
一旁的談劍笏、許緇衣聞之色變,眼見插手無門,談劍笏急得大叫:「鹿真人!
盟約尚在,勿傷清明!
」已阻之不及——
眾天門道士原本逃的逃、避的避,也有揮刀劍亂砍以圖自保的,然而這「九鳳天罡步」踏將下去,數十人各行其是的混亂場面突然消失,三步之內陣形自成,彷佛早已練好了似的:饒是魏無音快逾閃電,四面八方卻突然豎起了高牆,再無半點進退趨避的餘地。
他又以發劍刺倒數人,陣形卻不動搖,益發窒礙難出,不覺一凜:「數十年未曾交手,不想牛鼻子卻練出了這等絕陣!
」仗著絕頂輕功一掠沖天,攀著屋椽竄出簷外,身形沒入雨幕之中。
「誘敵之計麼?
」鹿別駕陰陰一笑:「既然叫『群魔束形大陣』,早防到這等鬼蜮伎倆!
眾人聽好:北魅玄範,神虎玄冥,足履七星,周匝下營!
」七名弟子一躍而出,隨後又是七人,四撥二十八人分作四神方位,落地成陣,果然守得如鐵桶一般,潑水不進,便在移動間也無可乘之機。
誰知雨中傳來一陣嘶啞豪笑:「蠢貨!
出得殿門,便是我贏!
」天際雷電一閃,隻見魏無音踞於殿外一株光禿禿的半死槐樹之上,並未走遠。
鹿別駕大袖一揮,又是二十八人躍出殿外,仰頭陰笑道:「我這『群魔束形大陣』,能困倍數於己的高手!
不知琴魔一人,能抵一百一十二名高手否?
」
魏無音毫無懼色,仰頭大笑:「我以造化之力破陣,孤身一人足矣!
」
鹿別駕盯緊他肩後裹著織錦的烏木長匣,暗忖:「傳說這廝的『雨漏更殘』能以琴弦發劍氣,在他破匣取出焦尾烏桐琴之前,須以大陣除之!
」提氣大喝:「收!
」五十六名天門弟子一擁而上,雙重群魔束形大陣立時收攏!
天雷乍現,青紫色的電光中,魏無音攢著槐樹椏叉間預先佈置的一條細線,運勁一彈:勁力所及,落下的雨珠頓時成了一顆顆鐵丸般的暗器,隻聽一疊聲的短嚎此起彼落,天門道士接連倒地。
雷聲轟隆劈落,魏無音躍下槐樹,目光一掃遍地呻吟輾轉的道士們,昂然冷笑,負手信步而來。
鹿別駕面色鐵青,貼身的八僮八侍一齊拔出刀劍,紛紛遮護在主人身前。
魏無音解下背後木匣,彎身坐上門檻,將裹錦長匣置於膝上,半晌才喟然道:「非要殺光你的手下,你我才能一決麼?
觀海天門,盡是孬種!
」
「你!
」鹿別駕忍無可忍,一躍而出:「找死!
」
鏗的一聲,鹿別駕飄然而退,原本應該他落腳的地方,卻換成了一名身著淡紫衫子、腰細腿長的嬌小少女,雪白的瓜子臉蛋不過巴掌大小,更襯得她下頷尖尖,說不出的窈窕細緻。
她手裡的長劍脫鞘而出,平豎在美豔的面孔之前,劍棱處卻被一根繃直的髮絲貫穿,隻差分許就要貫入眉心,刺進顱中。
「小姑娘,」魏無音淡淡的說:「你一劍擊退牛鼻子,無論勁力拿捏、出劍方位,甚至是『移形換影』的身法,均屬上乘。
以你小小年紀,如此極是不易。
」
少女嫣然一笑,頰畔綻出小小梨窩,頓如滿室花開,令人目眩神馳。
「能得琴魔前輩誇獎,乃是晚輩的無上光榮。
」
魏無音搖頭。
「但我這一劍頓止,乃老夫四十年苦心孤詣的鍛煉所緻,隻消少了一天一月的工夫,你現在已經躺在地上,變成一具冷冰冰的破腦屍了。
你的舉動不隻無謀,而且還很自以為是。
」
少女含笑從容,仍是一派嬌憨:「前輩所言甚是。
晚輩鬥膽,賭的是琴魔前輩四十年的俠名與俠義之心,必不緻錯傷無辜。
」魏無音冷哼一聲:「妄入戰團,自討死耳!
算是哪門子的無辜?
」過了一會兒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
少女抿嘴一笑倒轉長劍,盈盈下拜。
「晚輩水月門下任宜紫,給琴魔前輩請安。
」
魏無音將琴匣重新背好,斜睨鹿別駕一眼,逕自走到角落,坐下烤火。
「牛鼻子,就看這位任姑娘的面子,在妖刀出現之前,你的腦袋權且寄脖頸上,小心照管,莫要掉了。
」鹿別駕重重哼了一聲,面色鐵青,也不答話。
他適才被那紫衣少女任宜紫一劍揮開,多少還是吃了急怒攻心、貿然出手的虧,真要動起手來,未必不是對手。
隻是在這個當口,多個敵人總不如多個盟友,況且許緇衣還未出手,老三任宜紫已是這般本事,這個掌門十年的大師姊豈是好相與的?
眼下,看是不能打了。
所幸魏無音未下殺手,倒在門外雨泊裡的眾道士次第蘇醒,拄著刀劍一跛一拐回到殿中,就著火堆烤幹衣服。
原本劍拔弩張的廝殺場面,轉眼又陷入一片莫可名狀的詭異靜默之中。
許緇衣靜靜打量著這一切,誰也看不出她優雅淡漠的外表之下,究竟在盤算著什麼。
「大師姊,我帶金釧、銀雪去外頭瞧一瞧。
」任宜紫湊近耳邊,清脆的喉音甜嫩甜嫩的,壓低時意外有些滯黏。
金釧、銀雪是師父撿回來的一對雙胞胎,原本打算讓她們照料師父起居,後來卻賞給了宜紫做丫鬟,她與紅霞都不贊成,但終究還是順了師父的意思。
這雙姊妹花得師父親自點撥過幾年,除開三位掌院,內功劍藝算是第九代弟子裡數一數二的硬角兒:一旦聯手,連紅霞也應付得吃力。
帶上金釧銀雪,再不能拿安全做藉口了。
「可外頭下著雨呢!
」許緇衣沒管大庭廣眾,隨手替她理著雲鬢。
「這裡頭也下啊!
」任宜紫一指梁間,巧不巧的順勢讓了開來,回頭仍是一派嬌憨:「大師姊,人家悶得慌。
屋裡都是男人,有股難聞的氣味,我待著心煩。
」沒等答應,擰腰移步,便要邁出門去。
金釧銀雪齊望了許緇衣一眼,並立不動,兩張一模一樣的清秀小臉上看得出同樣的猶疑。
許緇衣神色淡然,輕聲說:「也好,你就去後頭看看罷。
清出一條退路來,沒準一會兒能用上。
」
任宜紫一停,轉頭笑道:「我就知道師姊疼我。
師姊放心,全包在我身上罷。
」腳步細碎,提劍逕往後進去了,婀娜款擺的背影引來無數目光,就連觀海天門陣中也不可免。
金銀雙姝低頭匆匆尾隨,眨眼便無蹤影。
水月停軒門下全是女流,在四大劍門中看似敬陪末座,實則不然。
「紅顏冷劍」杜妝憐是當今東海道坐三望二的頂尖劍手,名列天下劍榜《秋水名鑒》,等若擠進了當今劍客排行的前十位。
除了劍術與美貌,杜妝憐挑徒弟、教徒弟的本領也是天下馳名。
她的三名親傳弟子年紀輕輕,卻都是四大劍門的響亮字型大小:二弟子染紅霞武功卓絕,代師傳藝逾七載,誰都知道「萬裡楓江」染紅霞是水月門中最難纏的敵手。
老三任宜紫十五歲上便代師參加十年一度的四門論劍大會,於朱城山指天臺頂與三大劍門的首腦各對一招:劍上雖無定論,三人卻一緻公認杜妝憐是東海最具眼光的師匠,授徒的本領當世無雙。
許緇衣身為嫡傳首徒,芳齡不過二十九,代掌門戶卻已近十年,水月停軒在她手裡發展好生興旺,杜妝憐得以放心閉關,不問俗事。
人說:「撫劍欲誰語,東海三件衣。
」把許緇衣與觀海天門掌教「披羽神劍」鶴著衣、指劍奇宮宮主「九曜皇衣」韓雪色等相提並論,聲威震動天下。
四門聯盟裡,埋皇劍塚原該是合縱的核心,唯「妖刀」一說委實太謬,蕭諫紙縱有三十年的清譽,望重武林,充其量也隻能換來今日靈官廟一會而已。
若無法證明妖刀的存在,不過是臨老犯糊塗罷了,誰人理他的瘋話?
談劍笏沒有穩鎮場面的能耐,劍塚卻也派不出更像樣的人物了,看樣子連他自己也是半信半疑。
慘遭沐雲色毒手的十二名天門弟子中,還包括鹿別駕的義子,指劍奇宮與觀海天門勢成水火,若說百年來的明爭暗鬥是遠因,兇案便是一觸即發的導火線。
水月停軒一名九代弟子昏迷不醒,算是四門中損失最輕微的,如能自外於兩門惡鬥,未始不是合算的代價。
水月停軒能有今日之盛,不在吞掠之狠、拓展之速,那些專注「獲得」的男子恐怕永遠無法理解:其實斷腸湖畔的園林基業、錢糧庫稟,均來自許緇衣對「損失」的精細操作。
此際許緇衣卻有別樣心思。
她的目光,始終在鐵籠上下盤桓。
一旦殿外寒風微停,籠裡散發的惡臭就如惡獸出閘,兇猛無匹的沖入鼻端、直竄腦門,摒息也難以頓止。
談劍笏裡外踱了幾匝,與鹿別駕、魏無音都說不上話,老遠見了,按劍快步行來,團手作揖。
許緇衣斂衽微福,兩人並肩而立。
「談大人見過籠裡的物事麼?
」
見她主動攀談,談劍笏似乎鬆了口氣,棱峭的輪廓稍見緩和。
「沒有。
」
「可知籠中所囚何物?
」
「不知。
我剛從勝州回來,院裡一片亂,很多事都不大明白。
」
許緇衣忍不住微笑,對他的率直倒是生出幾分好感。
白城山聽說受妖刀侵襲,死了十來名院生,劍塚雖涉江湖,卻是不折不扣的朝廷職官,隸屬禮部轄管,典制比照諫院禦史台,撫恤、修繕什麼的都得寫章遞折,飛馬分報京裡與東海道臬台司衙門,的確十分麻煩,非如江湖門派易與。
眼見問不出底細,她話鋒輕輕一轉:「我見老台丞書劄上的字跡有些暗弱,著實擔心了一陣,可惜諸事耽擱,沒能上山拜望。
還在想今年七月的壽辰,要給老台丞捎幾盒參芝什麼的。
他老人家的身子骨還康健?
」
「身子安好。
」談劍笏難得微露笑意,未幾又補上一句:「精神也好。
」
許緇衣很小的時候,就認識蕭諫紙了。
儘管印象中他一次比一次衰老,但那雙眼卻始終不曾改變。
這些年她忙於門務,與劍塚那廂多是書信往來,至多讓紅霞親上白城山一趟,但許緇衣知道蕭諫紙決計沒有隨著年月增長,而變得糊塗昏聵。
——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口出謬論、悖意孤行,蕭諫紙到底想做什麼?
世上若有妖刀,又是什麼能引將過來,令兩門罷手,卻殺不得放不得?
「我雖不知所囚為何,但臨行前我家台丞再三交代,寧可錯放妖刀,不得失卻此物。
」
彷佛看穿她的疑惑,談劍笏微微搖頭,面色凝重:「籠中之物若與妖刀一同現世,天下將陷浩劫!
」
第二折 殘兵之殤,風雨斷腸
東海朱城山白日流影城,器作監
少年穿過長長的岩道廊廡,來到整座城裡最幽僻的角落。
環繞著石砌的鑄煉房四周,彷佛連空氣都被烤得暖洋洋的,門罅裡透著股逼人的旱勁。
放眼東海三大鑄號,「白日流影城」算是字型大小新的,不過新不代表粗疏,裡外都講規矩:此間的鑄劍場非是梁壁打通、喧嘩吵雜的大作坊,而是一座座獨立的石造大院,遠近都不挨一處。
一位師傅開爐,得有八九名學徒伺候,起爐、燒料、敷土、鍛打、淬火、打磨,各有各的照應,每道工序還須看準時辰下手,以免劍器沾染陰邪穢氣,至為不祥。
學徒裡有天分、肯吃苦的,才能按部就班,從燒炭生火一路層層歷練,聽任房裡的師傅支使教訓,過了淬磨這關便算登堂入室,具備正式拜師的資格。
這一折騰,少則也要十五年的工夫。
少年迎著空氣裡炙人的滾熱,沿曲折的岩道走過了器作監十一座鑄房,來到最末尾的「辰」字型大小,額上居然滴汗也無,彷佛一切再自然不過。
推開厚重的大門,鍛打鐵胎、紅炭嗶剝的聲響驟然清晰,少年吸了口氣,整整漿好熨平的衣襟袖口,撩衣跨過高檻。
「媽巴羔子!
你誰呀你……」
精赤著上身的學徒兇霸霸回頭,突然睜大眼:「耿照?
」
被稱為「耿照」的少年咧嘴一笑,微露靦腆,白霜霜的牙被古銅色的黝黑肌膚一襯,倍顯精神。
「別嚷嚷,按規矩來。
當心惱了狗叔。
」話雖如此,眾學徒仍是撇了工作,一窩蜂擠上前,有的伸手摸摸他的新棉衫,掩不住滿臉豔羨:有的猛撲上來擰頭扭臂,親熱得不得了。
「都來瞧欸,執敬司的大紅人!
」
「才兩月不見,變了個人樣啊!
」
「給俺們說說,都長了啥見識?
」
「見識?
見識個屁!
」當先那名學徒大笑:
「咋久不回,準是搭上了姑娘!
」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連說帶蹭,手腳都沒閑著,可比嘴皮子利索十倍。
耿照個頭不高,人單勢孤,能是這群虎狼少壯的敵手?
眨眼陷入十幾隻古銅油亮的粗胳膊裡,被挾得歪脖子瞪眼,唧唧哼哼掙脫不出,呲牙亂叫一氣。
「吵什麼吵!
」驀地一聲斷喝,眾學徒噤若寒蟬,個個如中定身咒,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一名黃面鼠鬚的矮小老人負手而出,尖聲道:「這是我辰字號房裡的規矩?
執敬司的關條在哪兒?
誰放人進來的?
」嘴裡罵著徒弟,一雙細眼卻斜睨少年,彷佛形容猥崽的還是別人,而非自己。
學徒們簌簌發抖,沒敢擡頭回話。
耿照定了定神,自夾層的衣囊取出一封對印黃柬,雙手恭恭敬敬捧過:「弟子奉執敬司二總管的吩咐,往斷腸湖一趟,行前要往長生園去會兒,請狗叔多關照。
」
狗叔一瞥關條,擡頭「唔」了一聲,其實他大字不識幾個,也沒啥好看。
執敬司是白日流影城的中樞,關條不過是王侯府裡的排場而已,打著二總管的字型大小辦事,城裡誰人敢阻?
狗叔上下打量幾眼,閒氣似未出盡,轉頭大吼:「都給老子幹活去!
回頭我一個一個驗,哪隻王八羔過不了關的,小心他一雙腿子!
」眾人如獲大赦,立時哄散。
「你在前堂混得不錯啊!
」狗叔歪頭背手,乜著一抹冷蔑,字字從鼻腔裡擠蹦出來:「看這會兒……都能上斷腸湖啦,不容易啊!
二總管都讓你幹什麼?
洗衣煮飯、掃地擦桌,還是跟進澡堂搓搓腳,夜裡上榻窩香香啊?
」
嘿嘿幾聲,說不出的猥褻卑瑣。
幾個跟耿照不對盤的學徒聽了,也跟著嗤笑,引來同儕怒目。
耿照強笑:「狗叔別拿我開心啦。
這是一點小小心意,從前多承關照,還請狗叔不要嫌棄。
」
遞去一管小油竹筒。
狗叔打量片刻,解封一聞,臉色微變:「湖洲的『天雨香』?
」
耿照赧然一笑:「前日二總管一高興,賞給堂上伺候的弟兄們嘗嘗,我糊裡糊塗也分了二兩。
想想還是狗叔懂茶,別教我給平白糟蹋啦。
」
狗叔一呆,衝著竊笑的學徒猛瞪眼:「笑什麼?
一臉婊子相!
」抄起馬紮劈頭摔去,砸得幾人呲哇亂叫,兀自雲山霧罩。
「今兒……專程去園裡看你七叔啊?
不錯不錯。
」順風順雨的將竹筒揣懷裡,狗叔瞇起了吊尾眼,搖著顆老鼠腦袋,神色大見和緩,口氣也親熱許多:「你也算挺有心的了,阿照。
」
「倒也不是專程,還有公事。
」
「那別耽擱——」狗叔招來一名學徒,話沒出口擡腿便踹:「帶阿照去後頭!
你們這些個折死爹娘的,剝光了也學不到人家的半分乖!
」
辰字型大小並非城裡的最後一進,整座白日流影城依山而建,在山背突出的峭壁平臺上還有一座堆置煤渣敗鐵的隱蔽小院,房裡都管叫「長生園」。
據說金鐵若經反復熔煉鍛打,其中摻入莫名雜質、難以析淨,鑄劍師稱為「鐵精敗壞」者,長置將生陰邪之氣,污染洪爐砧錘,須淋上雞血石灰,拌入煉剩的炭渣同埋深土,以避其穢。
白日流影城埋陰鐵的地方,便是這座距辰字型大小末進足有半裡之遙的長生園。
耿照讓把守辰字型大小後門的守衛驗了關條,獨自攀上崎嶇的盤腸小徑。
除開調任執敬司的兩個月不算,十二年來他幾乎每天都要爬上幾回:山路在他離開的這兩個月裡變化不大,爬著爬著,往事重又湧上心頭。
耿照自小無父,母親本是隨營的軍伎,繼父則是從中興軍裡退下來的老兵,隱居在王化鎮外三十餘裡的貧瘠山村,開一間修犁補鑊的打鐵鋪子,跟誰都說不上兩句,得了個「耿老鐵」的外號。
耿照從小不怕火,三歲起跟著耿老鐵敲敲打打,五歲上已能整出一片平鐵。
耿老鐵拿著那片歪歪扭扭的鐵片仔細端詳,幾天都沒說話。
某天早晨,他突然賣了拉磨的老馬,再加上一條左腿換來的朝廷恩賞銀扣,熔秤了整整五兩揣在懷裡,將耿照帶上朱城山,向在府前做門房的昔日老官長一逕磕頭,依然什麼也沒說。
在耿老鐵心裡,或許隻有朱城山上的白日流影城,才不緻埋沒了他的兒子。
朱城山雄峙東海太平原,號稱「沃野太平第一峰」,自來便是天子封禪祭天的首選。
自獨孤氏於平望都城插上白馬旌旗以來,朱城山便是本朝的寶地,太祖獨孤弋于山上營建城塞,封予宗室,流影城主世襲一等昭信侯,領山下承恩、王化、懷遠、天長四鎮共九千五百餘戶食邑,歲歲免貢,恩遇備至。
這樣的安排有兩層目的:太平原歷有王氣之說,據之堪可成王,獨孤閥當年便是由此興兵。
占山築城,可保獨孤氏發跡之地的龍脈永固,王氣源遠流長,此其一也:暗地裡,則寓有監視東海諸藩、諸州治,以及當年協助獨孤弋打天下的東境武林勢力的深意,其中也包括「青鋒照」與「赤煉堂」等兩大火工派門。
東海饒富鹽鐵,曆為中原正統的兵冶財庫,昔年北方的異族鐵騎橫掃中原,獨孤閥起兵相抗,全仗青鋒照、赤煉堂供應軍械,才得以苦苦支撐,終與人稱「中興第一名將」的西鎮節帥、大將軍韓破凡合兵共擊,完成大業。
皇朝肇興,京城平望都雖設有軍器監、神械局等官派作坊,但天子點閱出遊的儀仗鎧械等仍命青鋒照與赤煉堂承制,歲歲翻新,既予皇恩,亦懷舊情,一時傳為美談。
白日流影城不走青、赤兩家的路子,專為武林名家造劍,量愈少而質愈精,數十年來別開蹊徑,卓爾成家,與青鋒照、赤煉堂等並稱「東海三大鑄號」。
流影城於山下物色學徒,揀身家清白、能吃苦的。
耿照出身不算清白,靠門房大力疏通,勉強進了辰字號房:誰知房裡四名掛牌師傅無一肯收,正喚家中領回,門房靈機一動,提議送去長生園。
原來埋陰鐵的地方常有作祟之說,傳得繪聲繪影,誰也不愛去,乾脆搭起草廬,供年老無依的匠人棲身顧守。
隻是園子離城甚遠,日常不便,還需一名幫忙跑腿的人來使喚。
耿照就這麼留了下來,在盛傳鬧鬼的陰院裡打雜。
那年他才六歲。
頭一回看見七叔,耿照差點嚇暈過去,終於明白鬧鬼之說從何而來。
七叔沒名沒姓,就叫七叔。
七叔隻有一條手臂,右臂齊肩斷了,連帶削去半邊腰股,所以身子老屈一邊,活像條半生熟蝦。
像這樣的刀傷,七叔全身有許多條,最嚴重的一道在臉上,那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樑和右頰骨,讓七叔的臉看起來像是摔爛的兩爿泥缽,落刀處深深陷入,傷口卻又結起糾結浮凸的紫紅息疤,說話時老帶著呼嚕呼嚕的含混水氣。
據說七叔受傷後就住到長生園來了,起碼有二、三十年的時間,鑄煉房的師傅多沒聽過這號人物,隻說園子裡不太乾淨。
很少有人知道,七叔不但還能打鐵,而且手藝十分了得,執敬司的橫二總管經常秘密前來,親手交付圖樣,上頭密密麻麻寫著字,取件時也多不假他人:時間久了,二總管與耿照熟稔起來,才有後來調升執敬司的事。
儘管七叔技藝精湛,但獨臂到底是不方便,因此耿照除了生火掌爐、淬火打磨一手包辦外,十三歲上便已取代七叔的右手,執錘上砧,打出平生第一柄刃器。
那把刃首斜平、單面開鋒,既不像劍也不像刀的東西,至今仍懸在草廬壁上。
耿照自己看得臉紅,七叔卻說有「初犢無畏之氣」、「正銳得緊」,說什麼也都不肯取下。
耿照「咿呀」一聲推開柴門,踩過蔓草叢生的石闆鋪道,破廬裡殘光褪影,壁上正斜斜浮著那柄「初犢」的劍形,一切都跟他兩個月前離開時沒有兩樣。
偏堂青幔揭起,畸零佝僂的老人探出頭,幾乎埋入眼褶的細小瞳仁微微一綻,濃厚的白翳裡似有光芒。
「回來啦?
」七叔似乎並不意外,一指竹凳:「坐會兒。
」
耿照這幾日總記掛著他的身子,好不容易見了,一時卻不知說什麼好,安安靜靜坐下來。
七叔歪著身子靠上凳,隨手抄起幾上的破蒲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扇著,昂起另一隻黃濁的眼睛:「橫疏影派你來的?
」
「嗯。
二總管讓我跑一趟斷腸湖,把東西交給水月門下的二掌院。
」
「那是挺重用了。
你去了這麼久,吃住還慣不慣?
都幹些什麼活?
」
耿照笑道:「也沒什麼。
跑跑腿、打打雜、使些氣力,說不上特別的,隻是從前幹活都打赤膊,現在是裡外三層,包得跟粽子一樣。
」
七叔也笑了,半晌才輕描淡寫道:「要是住得不慣,趁早跟你們二總管說說,園子裡也不是沒活幹。
你最近頭還疼不疼?
」
「忙得緊,約莫是沒空疼啦!
到這會兒都沒犯病。
」
七叔點點頭,沒說什麼。
耿照端坐片刻,忽然省起,忙從懷裡取出一隻扁平木匣,置於幾上。
「七叔,這給木雞叔叔燉湯喝。
」揭開匣蓋,淺平的紅漆盒底擱著小半截手指粗系的參頭,乾癟得像是摻鹽曬透了的山蘿蔔。
七叔擡望了一眼。
耿照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著頭訥訥一笑:「等下個月領了份子錢,我再給木雞叔叔帶些來。
」七叔看著那半截參,搖了搖頭:「剩下半截是給你爹捎去了罷?
你木雞叔叔那毛病,便吃這個也醫不好,下回都給你爹帶上。
」
「我阿爹身子骨挺硬朗,吃參也就是滋補。
木雞叔叔有病在身,可不一樣。
」耿照笑道:「我才托人給我姊姊捎了銀子,家裡原本也不缺什麼,七叔別放心上。
」
「你姊姊多大年紀了?
十九?
二十?
」
「今年上巳節一過,就滿二十五啦。
」
「還沒找婆家?
」
耿照搖頭。
「多虧有她照看阿爹,我捎回家的錢,她也從不買胭脂水粉什麼的。
我攢了點錢在身邊,將來好給她辦嫁妝。
」說著展顏一笑:「七叔,我都想好啦。
等明年補上前堂的正差,聽說能跟櫃上借七八十兩,我打算回龍口村,央人給阿姊說媒,然後把阿爹接上朱城山。
我阿姊再要不嫁,怕就難啦。
」
執敬司相當於是侯爵府裡的內務房,薪餉比照衙門役值,正副總管甚至領有品秩,儀同七品縣丞,俸帛都是朝廷按官冊發的,自非鑄煉房的匠人可比。
七叔聽得默然,話到口邊反倒沒味兒了,便隻一笑:「你個十六七八的毛孩,想的倒是遠長。
」
耿照紅面如棗,一逕抓頭傻笑。
「往後你也別帶東西來啦,多攢點錢是真。
」七叔擱了蒲扇扶起身:「有空來瞧你木雞叔叔,比什麼參藥都強。
」
「我明白。
」
兩人踅至後進,後邊院裡雜蕪叢生,稍能落腳的地方都堆滿柴薪,高疊逾籬,圈圍得鐵桶也似,居間置了個磨淨的石砧。
砧畔一人呆坐,瘦骨嶙峋、黑髮披覆,遮得不見面頸肌膚,露出袖底的枯指細腕白得怪異,既似生漆假偶,又有幾分鹽屍模樣,總之就不像活物。
耿照環視庭除,忍不住心裡難過:「我走了以後,居然沒有人照料兩老生活!
」
七叔似是看穿他的心思,斜睨一眼,鼻中哼笑:「要你可憐?
多事!
你這兩個月若少拿柴刀,進境隻怕還不如他。
」
石砧上豎著一截粗柴,怪人刀起倏落,刀柴相交的聲音隻比撕紙大些,木柴應聲微晃,卻未兩斷。
他舉刀的動作僵硬無比,彷佛膠成一團的拉線傀儡,刀落又是一聲裂帛響,碗口粗的硬柴搖都不搖,圈口迸出十字銳痕,竟已四分。
怪人舉刀、劈落,舉刀、劈落……頃俄之間,石砧上的粗柴已被連劈十幾刀,柴身卻動也不動。
耿照看得童心大起,拾起另一柄柴刀,喝道:「木雞叔叔小心,我來啦!
」唰的一刀劈下,粗柴微微一晃,仍不偏倒。
七叔輕聲喝采:「好!
」
耿照微笑,卻來不及開口,隻見怪人又劈一刀,砧上的木柴——或許該說是「柴束」——晃得更大力些,已不似前度般穩立不搖。
這是一場速度的競賽:無論出刀有多快,一旦柴身被剖細到某種程度之後,便再也承受不了刀刃的劈削:砍下最後一刀的人,必須承擔柴束飛散的責任,便算輸了。
這個遊戲,耿照從小到大不知同木雞叔叔玩過多少回。
他記得剛來長生園的時候,木雞叔叔連刀都舉不起來,鎮日呆坐,隻有耿照劈柴的當兒,才能稍稍吸引他無神的目光。
為了讓木雞叔叔維持活力,耿照花很多時間在劈柴上,不知不覺,都過了十幾年。
兩人飛速出刀,但碗口粗細的木柴被連劈十餘記,漸漸難以維持平衡,每每落刀的尾勁一拉,都帶得整束柴支不住搖晃。
耿照心知柴束崩壞在即,暗忖:「我可不能贏了木雞叔叔,得讓他高興才行。
」唰唰連搶兩刀,末尾餘勁一拖,便要將木柴抖散。
誰知長髮怪人卻突然攔腰一揮,石砧上的木柴上下兩分,上半截迎風飄開,「唰!
」散成無數細片,徑粗還不及一筷,宛若竹篾一般:下半截卻被拖刀的力量一束,直挺挺的停在砧上,若非周身佈滿密密麻麻的豎直刀痕,遠看簡直就像半截完好的粗柴,動也不動。
耿照看得一愣,這一刀便再也出不了手。
呆得片刻,院裡微風輕揚,將下半截木柴吹得像重菊般四散開倒,稀哩嘩啦的吹下了石砧。
七叔低頭哼笑,轉身走進屋裡。
「進來吧!
我早說了,你這兩個月裡若少拿柴刀,隻怕還不如他。
」
耿照不覺微笑,取薄被替木雞叔叔蓋好下身,也隨七叔進了屋裡。
「喏,你瞧瞧。
」
七叔取出一隻烏木長匣,隨手翻開匣蓋。
匣中的黃襯裡上置著一柄紅鞘長劍,鞘寬三指,長近四尺,黃銅吞口、鳥翼劍鍔,形制十分樸拙。
耿照捧過木匣,不覺蹙眉:「七叔,這劍……好沉!
」
七叔不置可否,微哼一聲:「拔出來瞧瞧。
」
耿照求之不得,小心翼翼捧劍出匣,鏘啷一聲龍吟,屋裡頓時亮起一泓秋水。
那劍劍刃甚厚,劍身從劍鍔朝鋒刃縮窄,吞鞘處原有三指幅寬,到了劍尖剩不到兩指,顯然劍的主人擅長擊刺,才有這樣的特殊要求。
他提勁輕揮幾下,誰知劍刃晃也不晃,竟連一絲風聲也無。
「真是好剛的一把劍!
」耿照讚嘆:「七叔,這劍若不開鋒,拿來當九節鋼鞭也使得。
是誰用這麼重的劍器?
」
七叔冷笑:「這便是橫疏影讓你來拿的玩意兒了。
好個潑辣的娘兒們!
叫什麼來著?
」耿照矯舌不下,呆了片刻,才訥訥的回話:「叫……叫染紅霞,外號『萬裡楓江』,是水月停軒的二掌院。
這……這是她要的兵器?
」
兩人對看半晌,七叔「噗」的一聲,忍不住哈哈大笑,使勁扇了他後腦勺一記。
「快去斷腸湖罷,傻小子!
這麼惡的婆娘,當心她一使怪力,摘了你的腦袋!
」
※ ※ ※
東海湖陰城斷腸湖畔,水月停軒
耿照坐在偏廳裡,貯著四尺重劍的烏木長匣不敢離身,匣外裹的赭紅布巾就跟他周身的衣衫一樣,早被一路不停的急雨打濕。
領著耿照進門的老僕婦雖然替他沏了熱茶,也給他一條陳舊的白棉布巾擦拭衣發,但耿照一人坐在這傳說中的「男人禁地」裡,總覺得渾身不自在。
某種奇妙的違和感,就跟浸透衣衫的濕冷寒意一樣揮之不去,零零落落地沾上了他。
耿照以為,那是因為自己太過緊張的緣故。
東海四大劍門中,水月停軒是唯一專收女徒的門派。
從前在鑄煉房見習的時候,水月停軒是那一大群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最喜歡的話題,大夥兒想像水月門下都是一個個嬌嫩婀娜、巧笑倩兮的美麗少女,總是聊著聊著就猥崽曖昧的笑成了一片,尤其洗澡的時候聊得最起勁……
時光飛逝,耿照已經不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了,這些日子經過前堂執敬司的歷練,漸漸懂了點人情世故,不再天真的以為水月停軒裡藏著一個活色生香的女兒國。
事實上,水月門裡規範甚嚴,外客無論男女,都隻能進到前廳而已,距離門人生活、習藝的水上莊園還有大段距離,連窺視都不可得。
耿照奉命來過斷腸湖幾回,雖然都是在大門外交割糧秣物資一類,但對水月門規也略有耳聞:被招待到門廳裡來,這倒還是第一次。
從大門到此間,一路都沒見到其他人。
耿照枯坐兩刻,等到茶水無溫,漸有些不耐,心想:「水月門下不留外客,我又是男子,總是要避嫌。
此間一直無人來應,倘若捱到傍晚時分,那可真是進退不得啦!
」猶豫之間,又坐了一刻有餘,終於忍無可忍,提聲叫道:「老嬤嬤!
老嬤嬤!
」半天沒人相應,他背起木匣,逕往廳外回廊走去。
耿照沒敢直接往裡頭闖,走到回廊入口處,隔著簷下雨瀑向外眺望。
水月停軒的主體建築沿湖而建,屋瓦連綿,外側以高牆隔擋:入口的門房隻是一般的百姓,並不懂武功,五、六戶人家就住在大門前後,領水月停軒的薪餉,代為看管門戶。
他進來時,記得守門的是兩名莊稼漢模樣的中年人,一路替他撐傘到廳裡,連忙提氣叫喚:「大叔!
有事相詢,煩請來一趟!
」叫了幾聲,大門處卻無甚動靜。
耿照有些著惱:「這裡的人,怎麼一個個都聾了!
」微一猶豫,循著偏廳回廊,直接往後進行去。
回廊的盡頭是一處釘滿碗大銅釘的朱漆大門,耿照正要推開看似沉重的門扉,忽見地上一物微微閃光,拾起一瞧,竟是一枚閃著銅光的鎖頭。
那鎖被人削成了兩段,斷面平滑如鏡,十分新亮,便是打磨過也不見得有這麼平整,顯是利器所為。
耿照心中掠過一抹不祥,咿呀一聲推開朱漆大門,隻見地面上一條奇妙的痕跡橫過青磚,彷佛是拖行著犁頭或石磨一類的物事,一路迤邐著往園中拖去。
隻是青磚堅硬非常,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才能在青石鋪成的廊間留下這樣的痕跡?
耿照蹲下觀察片刻,習慣性的將門扉掩上:正要轉身,頸後忽然一痛,一點尖銳的冰涼摁壓著他的頸椎,他彷佛可以看見摁壓處破皮流血的模樣。
劍尖的主人微微向前一送,壓得他緊貼門扇,身後響起一把清脆爽利的喉音。
「你是何人?
」來人的口吻十分嚴峻,充滿威儀,耿照平日聽命慣了,答得不假思索:「弟子耿照,受本城橫二總管之命,前來求見貴派二掌院。
」
「『本城』?
橫疏影?
你是白日流影城的人?
」
那女子輕哼一聲,絲毫沒有撤下劍尖的意思。
「白日流影城是本朝貴胄轄下,幾曾有過這般唐突無禮、擅闖門戶的弟子?
待我押你上朱城山,你若是冒名偽詐、意圖不軌,隻怕要丟了這條性命!
」
耿照臉上一紅,嚅囁道:「弟子遞帖求見,不敢逾越。
誰知等待數刻,不見有人相應,才走到這兒來。
請……請前輩見諒。
」他聽女子措辭威嚴,決計不是一般的門人女弟子,絲毫不敢缺了禮數,隻是不知對方名頭,又不敢貿然詢問,隻好尊稱一聲「前輩」。
女子冷哼:「胡說八道!
前廳自有門房傭僕,動靜都由專人報與我知,豈能教你空等數刻?
」不等耿照辯駁,揚聲喚道:「胡嬤嬤、胡嬤嬤!
」清脆的嗓音挾帶內力穿透雨幕,遠遠送出,入耳不覺怎麼轟響,卻是字字清洌明晰。
耿照暗暗佩服:「水月門下,果然不同凡響!
」
女子喊了幾聲,始終無人應和,聲音不覺有些煩躁,低聲沉吟道:「奇怪!
都到哪兒去了?
」見耿照耳下頷骨微動,劍尖一摁,慍道:「你笑什麼笑!
」
耿照被刺得呲牙咧嘴,忍痛回答:「弟……弟子沒有笑。
前……前輩的劍尖甚利,刺得弟子有些……有些疼痛。
請……請前輩明鑒。
」
「你說是橫疏影派來的?
」女子將劍尖縮回分許,肅然道:「二總管找我做甚?
」
耿照恍然大悟:「原來她就是『萬裡楓江』染紅霞!
」腦海裡突然浮現七叔那幾句「惡婆娘」,趕緊驅走雜識,戰戰兢兢回稟:「二總管派弟子來為前輩送劍。
」
自稱「染紅霞」的女子「啊」的一聲:「差點都給忘了。
昆吾劍鑄好了麼?
」
鏘啷一聲,長劍入鞘,耿照頓覺頸後壓力一松,趕緊回頭抱拳:「流影城弟子耿照,見過二掌院。
」
那染紅霞一揮袍袖,淡然道:「免啦!
想來我也有不是。
你擅闖本門一事,我不會向橫二總管提起,你把傷口包起來。
記住,像這樣的事情,沒有下一次了。
」隨手遞來一方雪白錦帕,帕上並未熏香,卻有一絲淡淡溫甜。
耿照連忙稱謝捧過,偶一擡頭,忽然愣住。
長廊簷影下,雨瀑如精簾。
淅淅瀝瀝的水影之間,立著一名身材高挑、膚色白皙的紅衫麗人,臂後倒持一柄彤豔豔的紅鞘長劍,包著黃銅鞘殼的劍鞘尖傲然指天,與她遠山般的臥眉相襯,清麗中別有一股英氣。
女子約莫二十來歲,容貌自然是極美的,即使耿照沒見過很多女人,也知道像她這樣的美貌並不常見。
但與她的颯然英風相比,秀氣的臉孔、穠纖合度的身段似乎也不那樣令人印象深刻:幽暗的廊廡之間,似乎被她炯炯有神的目光點亮。
耿照被女郎的氣勢壓倒,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看什麼?
」
女郎眉頭一皺,清脆的喉音果然是方才那位「染紅霞」。
耿照如夢初醒,想起自己的窘迫,一張黝黑的臉紅得像柿子一樣,訥訥道:「弟子沒看什麼。
前……前輩……」
染紅霞蹙眉道:「別喊什麼前輩不前輩的,難聽死了。
我的聲音有這麼老麼?
」
耿照恨不得鑽到青磚裡去,忽聽遠方一聲驚呼,卻是從莊園裡傳來的。
他側首凝聽,染紅霞卻恍若未聞,似覺橫疏影派來的這個小夥子甚是無禮,應對進退無一可取。
她在門中代師傳藝多年,威望素著,無論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嚴厲,最痛恨輕薄虛浮的行止,微露恚惱:「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速回前廳去!
我喚人……」忽然愣住。
淅淅唰唰的雨聲裡,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
染紅霞猛然回頭,卻見耿照一指院中,叫道:「前……二掌院!
聲音是從那裡傳來的!
」
她腋劍奔向廊窗,細辨餘音,果然是來自菱舟香院的方向,不覺心驚:「他的耳力,竟比我強上許多!
」擔心那廂的情況,提聲大叫:「采藍!
黃纓!
」未幾又喚道:「紈雪、朱婷!
你們在哪兒?
」俱都沒有回應。
連負責巡邏的朱雪二姝都沒有回應,事態顯然非常嚴重。
染紅霞強抑驚駭,正要點足掠出,餘光瞥見耿照隨後跟來,剝蔥似的玉指回頭一比:「去前廳候著!
沒有我的命令,半步也不許踏進來!
」
耿照還待申辯,見她目光鎮定,神色堅毅,心想:「她畢竟是這兒的主。
」點頭道:「二掌院放心,弟子就在前廳候著。
若有用得著處,還請二掌院隨時吩咐!
」染紅霞更無二話,一朵紅雲般掠往院中,幾個起落間便消失了蹤影。
※ ※ ※
耿照返回前廳,想起被利器銷斷的銅鎖,以及青石磚上的拖曳痕跡,越想心緒越是不寧,靈機一動:「前……二掌院不讓我入園,可沒說不能去外頭瞧瞧。
」冒雨飛奔至門房前,果然空空如也。
「奇怪!
」耿照暗忖:「就算是敵人入侵,也不該這樣無聲無息。
」他聽執敬司的弟兄閒聊,說是埋皇劍塚的蕭老台丞傳書東海各派,極言三十年前的妖刀妖魂重又蘇生,即將禍世害人,還把四大劍門的人都找了去,說要聯手追捕妖刀。
近日四大劍門陸續發生慘案,不過與其說是妖刀亂世,其實人們更相信這是某些門派——譬如觀海天門或指劍奇宮——靜極思動、尋釁生事的小動作。
「蕭諫紙老糊塗囉!
」執敬司裡的人私底下都這麼議論:「指劍奇宮、觀海天門早知道蕭老會這麼反應,十年前就動手了,哪兒等得到現在?
」
耿照並不相信神鬼之說。
他在埋葬陰鐵的長生園裡度過大部分的少年歲月,跟被流言描繪成妖怪的七叔、木雞叔叔朝夕相處……對耿照來說,隻要活得磊落,世上並不像人們所想像的,有這麼多幽離恐怖的鬼怪。
但此刻,耿照卻覺得心彷佛被一根頭髮懸在半空中。
那種不安與悸動的莫名感應,從他踏入水月停軒以來一直都沒有停止過。
他想像自己會突然踢到一顆滾動的人頭,或者是在大雨中被半截殘肢絆倒,如此一來,或許就能解釋看守大門的人何以忽然消失不見。
但什麼都沒有。
從前廳一直到門房的那幢小磚房,沿路沒有屍體、沒有血漬,沒有任何折斷的刀劍或打鬥的痕跡,什麼都沒有。
直到他在磚房前駐足,失控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樣,沿著他的發頂頭面奔流直下。
守門的兩名漢子還在屋裡。
他們彼此交疊,「嵌」進了靠外側的那面牆裡,或許是撞擊力道太強太快,太過集中,兩人的肢體以奇妙的型態,與變形的牆面融合成靜止的瞬間,立體的部分——如胸腔、顱骨——都變成突兀的平面,以緻明明認出了眼睛鼻子,卻一點都不覺得那個攤平的東西叫做臉。
紅黑色的血漿,混著黃黃的膏油與奶白色的漿液,緩慢的低落在地,聲音清晰可聞。
或許是軀體爆裂的一瞬間,又被巨大的力量凝滯成一種很安定的狀態,所有溢出的體液都流得異常緩慢:混合了脂肪與血腥的異味被雨幕封在屋子裡,即使走近也聞不到。
屋裡連桌椅都沒亂。
來人隻用了一擊,就完成了這件奇異的新製品。
耿照看得臉都白了,強忍住嘔吐的衝動,轉頭拔腿就跑!
(那東西……把人「捶」進牆壁裡的那個東西……正在水月停軒裡!
)
他飛也似的沖進前廳、奔過回廊,循著染紅霞消失的方向發足狂奔:雨幕裡,他聽見湖浪拍岸的聲音,一條九曲回橋伸入湖中,半空裡雷電一閃,轟隆聲劃過頭頂之際,忽見一頭巨大的怪物立在橋心。
那怪物僂著背脊,似乎沒有頭髮,頸後卻覆著一塊毛皮,拱出一隻巨大畸零的怪角,非牛非鹿,倒像是一根崩毀大半的石柱。
怪物一動就發出刺耳的鐵煉聲響,連雨瀑的淅瀝聲都無法稍稍掩蓋,牠腳邊橫著兩條烏影,曲線起伏婀娜,似是妙齡女子。
閃電掠過,一條紅色人影居高臨下,一劍刺向怪物的眉心!
怪物不閃不避,伸手一抓,倏地將長劍握在手裡。
染紅霞在半空中無可借力,猛被甩落湖中。
「二掌院!
」
耿照失聲叫喚,大雨中怪物猛然轉頭,哪是什麼妖魔鬼怪?
分明是一名身長九尺、筋肉糾結,周身卻佈滿淒厲傷口的高大男子,扛著一柄鐵塊也似的巨大刀器,通體猶如不規則裂面的花崗岩柱,握柄處的獸皮被雨打濕,纏著粗大的鐵煉。
耿照救人心切,飛身躍上曲橋,才想起自己手無寸鐵:一眨眼巨人已至身前,巨刀挾著刮人的勁風箭雨撲面壓來!
(好……好快!
)
小屋裡的那兩人,必是死在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擊之下——耿照根本來不及思考,更別說躲避,忙亂中抓住胸口的系繩一轉身:轟隆巨響裡,背上的木匣已被掃成碎片,餘勁掄得耿照頭暈眼花,鮮血沖出喉頭,整個人失速撞向欄杆,一陣碎裂聲響,挾著無數欄杆破片滾落橋面!
耿照及時攀住橫欄,破碎的尖木屑刺破手掌,右肩幾乎被扯得脫臼。
他眼冒金星,顫抖著悶聲呼痛,忽覺頂上驟雨一停,巨人巨刀的影子已經蓋住他大半個身體,帶著血味的腥臭吐息噴在發頂上,灰白的口涎滴得他一背都是,巨大的鐵塊石刀對正耿照的腦袋——
耿照咬著牙,垂在湖水裡的左手一撈,一抹金光穿出水面,一把紮進巨人的左大腿內側!
巨人狂嚎一聲,震得整座曲橋都在搖晃,歪歪倒倒的向後踉蹌,橋面被踩穿了幾個大洞。
耿照被搖得攀持不住,右掌一鬆,身子正要沉入湖中,手腕忽然被人抓住。
擡頭隻見滿天落下的雨絲裡,一張雪白的瓜子臉上黑髮披面,被浸濕的紅衫黏貼著結實苗條的嬌軀,裹出一抹玲瓏曼妙的緊緻曲線。
「是……是你!
」
染紅霞使勁將他拉上橋來,嘴角咬著一絲朱紅,兩人氣喘籲籲的攤在橋面上。
耿照緩過一口氣,將左手握著的脫鞘紅劍交給她。
「這是你的昆吾劍!
我刺中那廝的腳筋,他……」話還沒講完,一團巨大黑影緩緩站起,像一具壞掉的拉線傀儡般動動肩頸,慢慢轉向二人。
耿照目瞪口呆,忽覺這巨人的動作極是眼熟,一下子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但那絕對不是腳筋毀損、不能行走的姿態。
染紅霞拄著纏紅鎏金的昆吾劍站起,咬牙低聲道:「我去絆住他,你乘機把我兩名師妹帶過橋去,聽到沒有?
」
耿照點頭,白著臉呆望半晌,喃喃道:「這個……到底是什麼東西?
」
巨人無語,隻是提著刀,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我不知道他怎麼了。
」
染紅霞雙手握柄,劍尖指地,兩眼牢牢盯著敵人,挾著雨絲的湖風吹開她濕透的濃髮,吹得衣袂獵獵作響。
她的眼神裡,有一種耿照從來沒看過的堅毅與沈著。
「但那大個子我認識。
他在十裡外的鎮集裡賣煤炭,跟我們往來超過十年了,身家清白,是個性情溫和的普通鄉人:在今晚以前,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