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卷卅六 機關算盡 (全)
◎書目
第百七六折太易凝俱,謀者兆形
第百七七折瓜濯素豔,回首驚情
第百七八折子何易我,倒戈以盟
第百七九折牙瑩骨座,劍血魂收
第百八十折與爾同銷,玉波盈盈
第百八一折群邪之首,洞燭虛境
第百八二折乾元倒轉,忍擘巨靈
第百八三折識誠闆蕩,獨媚玄冥
◎簡介
七玄大會之上,變數陡生,意料之外的新規則,卻帶來意想不到的壞結果。
「平
安符」買來的,非是趨吉避兇的保險,而是打亂通盤設計的混沌!
一統七玄既免不了
要流血,是誰擂響了第一通鼓聲?
密室裡的王座、不該被聽見的交談……與祭殿僅一牆之隔,耿照卻意外發現了陰
謀家的廬山真麵目!
那樣的人……為何要策劃如此可怕的陰謀?
第百七六折太易凝俱,謀者兆形
這正是時隔三十年之後,蕭諫紙再度造訪浮鼎山莊的原因。
然而,在進一步
深談之前,他必須確定一件事。
「我探聽了秋家的近狀,對妳和妳兄長的事亦有所聞。
」老人淡然道:
「恕我直言,根據可靠的線報,秋意人的麼女確有先天上的心智缺陷。
而總
管西宮川人,自身便是伊川『清流莊』莊主,乃是隱於田野的武儒支脈之一,目
光昭昭。
他照料妳的生活近十年,以妳一個小小女孩兒,偽作癡呆,想騙過清流
莊一莊之主,恐非易事。
」
「若非眞癡,怎瞞得過隱身幕後、操縱一切的陰謀家?
」秋霜潔的聲音帶著
一絲俏皮的笑意,似能想見她擠眉弄眼的神情。
蕭諫紙早起疑心。
適才秋霜潔自稱等了他十三年,除非於母親腹中即有意識,
豈能如此?
便是誇示,也未免過了頭。
老人收攝心神,緩緩說道:「要我信妳,
我得先知道『妳』是什麼。
沒有互信基礎,交談不過浪費時間罷了,以妳之聰慧,
當知此非敵意,而是根本。
」
朦朧恍惚的空間瑞安靜了一陣,秋霜潔才柔聲道:「請台丞切莫誤會。
我並
無不可示人處,隻是在想:若教老台丞見得眞貌,說不定你便再也不信我啦。
」
蕭諫紙正色道:「這點我無法預作保證。
看來,我們隻能相信命數了,是也
不是?
」
秋霜潔笑道:「台丞所言甚是。
」
整座大廳忽然晃動起來,繼而片片剝落,蕭諫紙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廣袤的
空間裏,舉目所見,似無邊界,隻有地麵上鋪著像青磚一樣的平滑嵌闆,似木似
石,又有幾分像牙骨,其上刻滿細密的紋理,宛若術法陣圖。
他望著腳邊那一小片密密麻麻的刻紋,凝思片刻,終於確定是某種易數推演
之用,隻是當世流傳的梅花占、金錢蔔,乃至陰陽五行、六爻八卦等,都用不上
這般繁複細瑣、環中扣環的推演,隻有昔日在餛鵬學府中,那些個精研曆法算學
的教授與同儕,他們在解決割圓術、四元消法等難題時,所寫下的演式頗有相類,
然而複雜的程度卻遠不能相提並論。
隻這一小片的易刻演化,便已超過蕭諫紙所學,這無邊無際的地麵上若都刻
滿了,要算的到底是何等巨數?
迷霧揮散,身穿湖水綠裙裳、滾青玉褙子的絕色少女,自離地尺許處出現,
點足落地,微笑道:「根據我的經驗,人們習慣看到活生生的人,與人交談對視,
才覺心安。
我非輕視台丞之智,將您與凡夫同視,而是茲事體大,我希望能最大
幅度地贏得您的信任。
〕
蕭諫紙注意到刻圖之中,有淺淺的櫻色光華不停閃動,遠遠近近,不一而同,
似呈環形或切圓片狀,有幾分辟卦圖的模樣,隻是規模較尋常推衍曆法節氣用的
十二消息卦更精密巨大;而秋霜潔說話時,繼而亮起的櫻芒與她的話速若合符節,
相互輝映,心念一動,蹙眉暗忖:「難道……」
秋霜潔彷佛聽見他心中所想,精緻靈動的俏臉上露出佩服之色,斂衽施禮,
朝老人福了半幅。
「我在夢裏見過許多人,您是唯一一個,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便看出端倪的。
多年來,我對施展『高唐夢筆』的對象甚是謹愼,但凡與『那人』有關的,絕不
輕易入夢,便為此故;以那廝的才智,怕是光聽人描述,即能看穿我的存在。
」
「秋霜潔」收斂形容,正色道:「如您所見,這地麵上的演化算圖,就是我。
我所擁有的每一分念頭、說出的每一句話、幻化的形影聲音等,都是這個巨型陣
圖推演的結果。
「這孩子確是天生的心智有缺,老仙於是在她的心識最深處,布下這個『太
易窮觀圖』的演算陣,以神禦氣,擬化形質,這才有了兩儀、四象、八卦之別。
聖人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
』便是這個道理。
」
蕭諫紙雖約略猜中輪廓,卻覺此想太謬,以易數模擬思路,縱使理論上能行,
但實際施行起來,不啻異想天開,癡人說夢。
萬料不到早在十三年前厲金闕便已
著手而為,依結果看,顯然是出乎意料地成功。
簡言之,言笑晏晏、靈動俏皮,活躍於此的「秋霜潔」其實並不存在,不過
是太易窮觀圖運算的結果。
現實中的秋家小姐,確實心智有缺,充其量,不過於鼓箏之上有超乎常人的
天分。
多年來,陰謀家匿於暗處,嚴密觀察秋霜潔的一舉一動,不乏試探,須確
定這名命運多舛的可憐孤女天生癡傻,絲毫不具威脅,才容得她在這片遺世桐鄉
內平安長成。
沒想到「霓電老仙」厲金闕還有這著,在其心識最深處,模擬出另一個「人」
來。
既非眞人,自無青熟長幼的問題,是以「秋霜潔」說足足等他十三年,非是
姑妄。
饒是蕭諫紙智勝尋常,畢竟接受不同於理解,仍需時間適應,心中苦笑:「
若來的是曾功亮,說不定已饒富興緻地研究起『太易窮觀圖』來。
都說『活到老,
學到老』,蕭用啊蕭用臣,你自視忒高,以緻目無餘子,難容諸物了麼?
」卻聽
秋霜潔遒:
「台丞的心胸見識,遠超常人,毋須自抑。
我的事,能說給人懂,都算不容
易啦,況乎接受?
台丞若能一笑置之,那不是人,是神仙了。
人生於世,豈能如
此自求?
」
蕭諫紙一凜,暗忖:「須由一幅陣圖來開解我,人生至此,才叫白活。
」心
翳頓開,不由一笑,再無蛋礙,益發看出這太易窮觀圖的厲害之處^ ,沉吟片刻,
喃喃道:
「原來如此。
以妳之能,一且拉人入夢,又或侵入他人夢中,得對方的生辰
八字、所思所想,藉以推斷吉兇未來,可謂奇準。
那寧少君心甘情願簽下黃金五
鎰的借據,而梁某人嚇得落荒而逃,約莫與此有關。
」
秋霜潔咯咯一笑,縮了縮雪頸,露出惡作劇得逞的神情,隻差沒輕吐舌尖,
隱有些得意似的。
「一莊子的人,總要吃飯呀!
西宮的清流莊雖有些祖地,但支應了頭幾年,
也差不多到頭啦,隻能盡量遣散仆從,任莊子自行荒蕪,撐多久算多久。
他讀書
練劍有一手,卻非經營之才。
」
蕭諫紙倒有些罕異。
「他不知其中內情?
」
西宮無疑是陰謀家遣來「看管」秋氏父女的,蕭諫紙見他擎劍出手、淳川欲
動的架勢,頓想起清流莊西宮氏的名號,確是武儒無誤。
不過,像這般自擁莊園僻居一隅,默默晴耕雨讀、書劍傳家的儒宗末沿,在
東海並不少見,他們如散沙般毫無組織,既不尊奉、也不知該奉誰的號令行事,
卻自有一套處世的標準,其中有放浪形骸的隱逸高士,也有自律甚嚴的博學鴻儒,
除了極少數的特例,如有「小劍聖」之稱的段勿塵等,他們唯一的共通處,就是
無籍籍之名。
雖然這也僅是表象而已。
出身錕鵬學府的蕭諫紙非常清楚,盡管滄海儒宗退出東海舞台數百年,台麵
下仍有幾股勢力延伸了全盛時期的拉扯較勁,迄今未止;所有儒宗支脈,或多或
少都得選邊站隊,自有立場。
西宮川人明顯是銜命而來,要說他不知內情,似乎
有些勉強。
「我不敢拉他入夢,或嚐試侵入其腦識,以免留下痕跡,為『那人』所悉。
」
秋霜潔歎了口氣。
「以麵相手相論,證諸其言行,我相信西宮川人並非惡徒,
他是眞信了蒼城山謀奪山莊益急,想方設法要把陰謀家揪出台麵,隻是方法奇怪
得很……此人原本就是性格古怪的隱士,這樣一想也就不怎麼怪了。
」
若然如此,蕭諫紙不得不承認,這個人選其實挑得極好:西宮川人處世低調,
卻有本領;有一股莫名的仗義俠氣,自願替素昧平生的浮鼎山莊「對抗」名動天
下的蒼城山,長達十年,思路卻頗異常人,一旦認定自己站在道理這邊,便再也
聽不了別的話,手段不拘一格,算是難纏的對手。
這種間接使喚人的方法……委實是高啊!
老台丞冷哼一聲,嘴角泛起一絲蔑笑。
當年,慘烈的妖刀討伐戰告一段落後,秋拭水身受重傷,拖命回到浮鼎山莊
療養,最終不幸成仁,成為聖戰犧牲者之一。
其子秋意人因而離家,遊戲人間,
下落不明,數年後返回,家裏的仆從早換過了一輪,許多都是未曾見過的生麵孔。
秋意人風流成性,浪跡江湖時留下許多情債,最著名的一段,即是他與沉劍
世家千金唐挽晴的一段。
然而故事的最後,卻遠遠稱不上佳話。
唐挽晴懷上秋家的骨肉,卻被秋意人送回沉劍世家,沉劍世家家主唐載天氣
得七竅生煙,顧不得是秋意人的手下敗將,登門欲討公道。
這對準翁婿二度決鬥,
結果仍與前度相同,唐載天再次慘敗在「回潮三式」之下,沒多久便撒手歸天,
家人都說是給氣死的。
出身嬌貴的唐挽晴,一夕之間從天堂跌落地獄,慘遭雙重打擊,誕下秋霜淨
未久,亦隨之香消玉須,孩子遂被青羽洞安排的人接走,送往蒼城山。
「老仙與我爺爺有個約定,但教蒼城山存在一日,世上無人動得了浮鼎山莊,
所以才給了我爺爺那麵青羽旗。
」秋霜潔娓娓說道:「我沒機會和父親說上話,
不知在當時,他對布置陰謀之人有了解否,但老仙一直都知道要對付的是誰,那
回算搶在對方之前,狠狠擺了他一道。
」
秋意人結束遠遊,重返山莊之後,在與父親交好的武林前輩安排下娶了親,
一切看似步上正軌,誰知妻子即將臨盆之際,他上山打獵,意外重傷,四肢癱瘓、
神智全失,成了廢人——
蕭諫紙聽著,不由得全身發冷。
這是多麼急切,而又多麼殘忍的瓜代之計!
這樣看來,秋意人將唐挽晴送回
沉劍世家,未必是薄幸所緻,而是和幕後陰謀家下一盤大棋,可惜以結果來看,
年輕氣盛的秋意人是一敗塗地,不但將自己賠了進去,家業終也落入他人之手。
秋霜潔從呱呱墜地起,便失親長保護,成為陰謀家竊據浮鼎山莊的跳闆,不
能不說是悲劇。
然而,陰謀家機關算盡,卻防不到厲金闕有通天本領。
據說這位霓電老仙,百年來罕離蒼城山,關於他履跡東洲的逸事,怕要追述
到金貔王朝末葉。
不知他用了什麼異法,在秋霜潔的心識深處布下「大易窮觀圖」
的演算大陣,輔以「高唐夢筆」之術,令癡憨的小女孩兒搖身一變,成為聰明絕
頂、能蔔未來的女半仙。
此法不僅聞所未聞,而且藏得極深。
隻消「秋霜潔」夠小心,這是個連當眾
說出都不會有人信的法子,護住了幼弱的孤女,使其得以平安長成。
「厲金闕既知陰謀家身分,」蕭諫紙隻這一點想不透,索性直指核心:
「何以不告訴你的父親,乃至祖父,教他們好生提防?
退一萬步想,以『霓
電老仙』的本領,直接出手對付陰謀之人,無辜者都毋須犧牲了,豈非一勞永逸?
就算沒能救下你祖父,也不該再讓你父親遇險。
」
由秋意人的遭遇推斷,秋拭水的死亦不單純。
他是六合名劍的領路者,實際
上並未隨六劍攻入狹道,而是在石塞之外遭遇偷襲,若非同行之人出手相救,他
的性命老早就交代在那裏——
當年蕭諫紙代表新朝,追述妖刀作亂的始末經過,也做了關於這場最終決戰
的調査,獨問不出是誰救了秋拭水。
一路保護秋拭水的三名劍客,屍體亦都在決戰處的城塞外尋獲,卻不見兇蹤
影。
以秋拭水之不諳武藝,縱使兇人身受重傷,猶有餘力逃離現場,再補上一刀
不過是舉手之勞;思前想後,當有一名行善不欲人知的高手悄悄施援,說不定便
是厲金闕所派。
就算老仙替秋拭水撿回了一條命,仍保不住它。
秋拭水之暴斃,十分蹊蹺,
雖對外說是「傷重不治」,然而死時最親的親人都不在身邊,對照日後秋家舊仆
星散的景況,個中深淺,頗耐人尋味。
現實裏的秋霜潔,未曾見過活生生的父祖,遑論從他們口中獲悉眞相。
但心
識裏的這一個,顯然另有搜集線報、以供分析演算的法子,未必便不知始末。
「便知道,老仙也不會說。
」
秋霜潔搖搖頭,神色卻不怎麼遺憾,彷佛本應如此。
「他老人家活得太久,看待世事的方式,已與我等不同,是非曲直於他,並
無意義。
若非答應了祖父,須得照拂浮鼎山莊,料想老仙決計不會插手——這也
是我須向台丞直稟的第二件事。
」
蕭諫紙見她說得嚴肅,並未插口,專心凝神,靜待少女揭露。
「我沒見過祖父之麵,也沒能與我父親交談;老仙應當是知道的,但他也不
曾與我談論過此事,就算我問,他也不會說。
接下來我要告訴您的,全然出自我
自己的推論,說不定……連我那緣薄的父祖也未必知曉。
如此,您還願意相信我
麼?
」
蕭諫紙明白少女的遲疑。
說是「推論」,其實是太易窮觀之陣演算的結果,這個「秋霜潔」到底算不
算得是有智有識、通靈知性,能不能當作「人」來看待,放到餛鵬學府,乃至四
極明府這般智者雲集處,怕爭上幾天幾夜,都未必能有定說。
誰會相信一隻算盤,抑或一具墨鬥?
人們接受的,從來都不是器械,而是持
械之人。
隻愚夫愚婦眛於神怪誌說,才會相信器物有靈。
若厲金闕眞如她所說,是個活得太久、看過太多,道德心已遭歲月磨蝕殆盡,
隻餘強大威能在手,倚之遊戲人間的所謂「高人」,其本質也和怪物差不多了,
甚可將這「太易窮觀圖」的擺布,視為某種惡意扭曲的玩笑——
比起直接出手拯救秋家三代,此舉不僅困難百倍千倍,結果更顯迂回。
什麼
樣的人,才會用這種近乎曲解的方式,來執守一份生死承諾?
人命關天哪!
——站在秋家的立場,厲金闕到底能不能信任,本身就是一個問題。
若連厲金闕都須見疑,況乎他興緻一來,隨手置於識海的小玩意兒?
蕭諫紙思考片刻,忽擡頭一笑,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妳的分析判斷,乃至蔔筮之能,可否及於身外?
」
秋霜潔秀眉微蹙,一霎間掠過俏臉的疑惑之色活靈活現,實難想象她是太易
神圖模擬而出;要說人偶,眞正的秋霜潔可能還比她要更像些。
「不能。
」
少女的迷惘不過一瞬,旋一聳肩,老實交代。
「我可操縱雲夢之氣,令周圍的人昏昏欲睡,但無法及遠,效果也因人而異,
若未輔以琴韻,難免大打折扣。
除此之外,我對這具身軀毫無操控的能力。
太易
窮觀陣圖雖然神奇,畢竟不能憑空造出魂靈……」忽然露出一絲寂寞的笑容,輕
道:
「我並不是眞的。
不過是一連串精密繁複的演算罷了。
」!
「此說尙有可議處,不宜就此論斷。
」老人含笑搖頭,頗有幾分遺憾的模樣,
捋須道:「我本想,待一切塵埃落定、風歇浪止之際,若還留得命在,請妳將那
太易窮觀圖默出,哪怕隻有小月角也好,讓我好生研究。
「昔日我在餛鵬學府時,術數本非專長,擱下多年,如今隻怕更加生疏。
但
我有位同窗好友,於數算一道,可厲害了,他定然有興趣得緊。
我想讓他瞧瞧,
我親眼見到的奇跡。
」
麵對少女罕見的微愕,老人麵色不改,侃侃而談。
「我相信妳的猶豫,也相信妳的害怕。
我不知猶豫驚怕,乃至自憐自傷要如
何才能推衍術數而得,但那決計不是死闆闆的器物所緻。
定義妳是什麼,可能已
遠遠超過了我的所知所學,我不認為自己有這個資格。
在我看來,妳的判斷似乎
頗有參考的價値,値得一聽。
」
秋霜潔麵頰緋紅,一手輕撫胸口,片刻才回過神來,斂衽施禮。
「多謝您的
信任。
這於我意義非凡。
」
姿容絕豔的纖細少女挺直了背脊,幼嫩白皙、當中透出一抹酥紅的手掌心虛
托著,地麵上一片櫻芒閃動,臂間忽現一柄金燦燦的雙手巨劍。
是連城劍,老人
心裏想,心語如波動散出,再度引得地上光耀起落,秋霜潔點了點頭,輕道:
「此劍正是一切的開端。
千頭萬緒,須由此劍說起。
」
她在虛境中幻出的連城劍是完整的,明明形狀、雕飾等與先前廳中所見並無
二緻,不知為何,劍身的輝芒卻靈動許多,未如匣中所貯那般黯淡。
蕭諫紙猜想
那是劍的「氣」所緻,劍刃摧折,神氣已失,雖仍是同一物,風采畢竟不同。
「這枚飛廉珠材質殊異,有通靈貯思之能。
」秋霜潔單手倒持巨劍,另一手
伸出纖長的指尖,指著劍柄末端的黃金爪台之上,鑲嵌的那枚水精球。
飛廉珠的
表麵並未打磨光滑,而是像用鑿子硬生生將一枚水精削成球體,布滿嶙峋的斧鑿
痕跡。
「祖父從決戰妖刀處攜回損壞的連城劍,為防有什麼不測,預言恐將失傳,
便將開啟神秘預言的法子,凝思貯於劍末寶珠。
原本他想托付的對象,並不是父
親,而是外……是幡宮島的田島主。
」
田初雁與秋拭水交情甚篤,秋家父子感情不睦,有此安排,想來也不奇怪。
「但祖父突然離世,來不及交代任何人,這柄殘劍遂被收藏於莊中。
當時父
親心神大亂,惶惶不可終日,有一天‘突然來了個人,求鑒一柄無名之劍,隻說
劍上有銘,曰:『千裏之行,始於足下。
』彷佛這樣說父親便能懂得。
」
但失怙未久、仍陷於喪父之痛中難以自拔的秋意人,完全不知道這名不速之
客在說什麼,心煩意亂之下,對來客言語無禮,恣意挑釁,似乎想藉此一抒痛失
至親的哀慟。
他不知道父親對他,竟是如此重要。
那個總是沉迷在自己歡喜的物事裏、不記得該回頭看看他的父親,秋意人從
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麼……但為何,失去了了解他、與之共處的機會,竟是如此
令人心痛!
妖刀之亂又怎的?
異族鐵蹄又怎的?
為何你總是想不到家人,卻為了
那些不相幹的人慷慨輕擲,快意犧牲?
對世間懷抱著憤恨不平的青年,對來客以劍相向,而那人卻以一個眼神便瓦
解了他。
那是他無法想象、甚至是此生難企的絕頂武功。
「是我對不起你爹。
」那人拍拍他的肩膀。
顯露的哀傷很淡,或因為深入骨
髓之故。
秋意人無法自抑地流淚,彷佛見到極親的家人,悲從中來。
在此之前他
一聲都沒哭過,瞪視挽幛的眼裏除了憤怒,什麼也沒有。
「我應該幫幫他的。
或許,他就不會死了。
」那人歎道。
為找那柄「千裏之行,始於足下」,秋意人翻出簿冊中能想到的每一柄劍,
當然包括妖刀之戰中劫餘的名劍,連城劍便在那時被攜至堂上,但那人似對珠光
寶氣的華麗名劍毫無興趣,隻看兩眼便即擱下;大部分的時間裏,這後半截的殘
劍都被秋意人握在手裏,意念之深,甚至在飛廉珠裏留下殘跡。
「台丞請看。
」秋霜潔把手一揮,身畔突然出現一把太師椅,椅上之人一身
旅裝,風塵仆仆,原本熟悉的娃娃臉或因沉溺酒色之故,略顯鬆垮,一如逐漸隆
起的腹圍,看來益顯疲憊。
他持劍端詳,懷緬的神色依稀有幾分往日的模樣,驀地眉目一動,精光迸發,
酒色不禁的中年男子突然變了個人,一霎間氣機隱動,令人絲毫不疑他能以目光
製伏東海年輕一代有數的劍手秋意人。
男子嘴唇微歙,似是說了些什麼,卻無法聽清。
蕭諫紙正欲趨前,影像突然
消失。
「飛廉珠的貯思秘法十分繁複,」秋霜潔解釋:「父親未曾得授,之所以能
留下這點形影,全因他當時矢誌專一,意念強大所緻……」見蕭諫紙緩緩走到身
前,低聲道:
「再一次就好。
我想……再看他一眼。
」
少女被他眼裏的悲愴所懾,含淚頷首,小手一揮,那人捧劍喃喃的模樣再度
凝於虛空中。
老人瞇起眼,微佝著背細細端詳,眉頭越皺越深,也不知瞧了多久,
才輕聲道:「讓你別喝這麼多酒啊。
」
秋霜潔還待說話,老人卻擺擺手,毫不留戀地轉身,顫巍巍踅回原處。
這意思很明白了,少女暗自歎了口氣,收起飛廉珠裏的影像,正色道:
「獨孤弋重回浮鼎山莊,非為緬懷故人。
他回憶當時聆聽預言的情景,顯然
想到了什麼,衝口而出,可惜父親的注意力因此消散,無法凝練如前,飛廉珠裏
沒能留下更多,聽不出獨孤弋到底說了什麼。
」
西宮川人所說的那筆鑒兵記錄,正是微服至此的獨孤弋。
稟筆之人自非離世
的秋拭水,而是其子秋意人;之所以無有姓名,蓋因獨孤弋不能自報家門,依他
的脾性,怕連扯謊也懶得,簿上遂無條陳。
而後秋意人舍棄家業,出外遠遊,持續著近乎自我放逐的劍客修行,說不定
即是受此番會麵的影響,矢誌追求劍道至高,並藉以稍遣喪父之痛。
從時間上推算,離開浮鼎山莊後不久,獨孤弋便在平望駕崩。
多年來,蕭諫
紙一直相信異人所說,隻有「天劫」才能收拾得了天下無敵的阿旮,獨孤弋在戰
場之上、決鬥之中,已無數次證明了這點,例證多到蕭諫紙無法忽視。
武皇帝駕崩之後,蕭諫紙用盡各種手段,取得司天台、太史局的文檔,甚至
設計拷問司天台的大監,得知帝崩當日,京郊曾降天雷,地化泥流,澗洪爆發—
—這些都是「天劫」的征兆I並非獨孤容一派胡扯矯作,用以遮蓋眞相的煙幕。
不計國家發生大事時,必然會有的街談巷議、童謠讖語,眞正堅持武皇帝是
被人刺殺的,到頭來隻有一個待罪守陵的十七爺。
獨孤寂和他談過之後非常失望,
他一直以為蕭先生是可以理解自己的。
這極可能是蕭諫紙此生最大的盲點。
近十年來,他才慢慢察覺其中蹊蹺,試著將異人的「天劫」說放置一旁,純
以審案的角度,來看待此事中得利的一方。
即便如此,獨孤容是否眞刺殺了兄長,蕭諫紙並無定見,正如缺乏兇器的兇
案最是難辦,世上想要獨孤弋死的人,還少得了麼?
隻是誰也殺不死他。
這事是
辦不到的,包括他自己在內。
思路受阻,蕭諫紙開始嚐試以獨孤弋的角度思考,想知道他回浮鼎山莊到底
是為了確認什麼,又為何沒有來找自己……當往事一幕幕浮起,再與那「預言」
相參照,他終於明白獨孤弋早他一步發現的是什麼。
獨孤弋不算精細,認識他的人,不會以「聰明」形容他,但他擁有某種獨特
的天賦直覺,恍如野獸,總能敏銳地嗅到血的氣味。
這事從一開始就錯了。
異人傳授兩人武功兵法,寄望他們做的,並非爭盟爭
霸一統天下,秋拭水向他們揭示的「預言」,進一步肯定了這個方向:精兵猛將,
是為了更可怕的敵人準備的。
兩個數千年來不斷爭鬥的陣營,一在明,一在暗…
…
隻是有人誤導了他倆,將事情扭轉至全然不同的方向。
若獨孤弋的死非是天劫,而是人力所為,甚至是一樁精密已極的陰謀,那麼
緻死的導火線,絕對是因為他太過接近眞相。
從京城近郊的天雷往回推,在浮鼎
山莊內捧劍喃喃的這一幕,就是命運轉折的關鍵點。
「他說了什麼……無法聽見麼?
」老人問。
少女搖搖頭。
「飛廉珠裏的,就這麼多了。
但我分析了他開聲瞬間的嘴型、
喉頭滾動的幅度,再結合其他線索,已有七成以上的把握。
」
老人疏眉一軒。
「……人名?
」
「是地名。
」秋霜潔垂斂美陣,靜靜說道:
「氓山招賢亭。
他是這樣說的。
」
蕭諫紙靜默片刻,忽然仰頭大笑,虛境中聲動十裏,恍若驚雷。
「果然是你……」老人瘦頷一收,目中精光暴綻:
「……殷橫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