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7章 燃燈過去
越國的龔天涯坐下了,黎國的爾朱賀站起來。
彼往此繼,生機勃勃。
洪君琰統合西北、建立黎國後,就一直將鼓勵生育定為國策,又全國範圍內遴選根骨極佳的嬰兒,由朝廷出資、集中培養,優中拔優,劍指黃河之會,乃至於新一屆的太虛閣員。
他從“過去”醒來,黎國雖新,不缺歷史,需要一再證明的,是國家的未來。
爾朱賀便是在這種背景下,舉國之力培養出的天才。
相較於舊雪之謝哀,他要更“新”一些。
更能代表黎國的朝氣。
“黎國爾朱賀,敬問真君。
”爾朱賀才十一歲,骨架粗大,壯得像頭小牛犢,猛地竄起來,像在跟誰較勁,很有一股咆哮山河的氣勢。
“當今之世,百花齊放,天下爭鳴。
道長久,武新拓,神猶存,人問仙——真君說天上無仙,是仙路已絕嗎?
”
於羨魚這時才驚覺,黎國開國皇帝洪君琰,也是仙宮傳承者,本就是以長壽仙法跨越時代。
其人所執掌的凜冬仙宮,後來成就了霜仙君許秋辭。
但洪君琰現在又回來了……是否意味著長壽宮已回歸?
放眼當今之世,從已知的情況來說。
秦國貞侯許妄,執掌因緣仙宮,也是當世最完整的一座仙宮。
鎮河真君薑望,身兼雲頂仙宮、如意仙宮、萬仙宮部分傳承,曾在天京城複刻半完整的雲頂仙宮。
地獄無門秦廣王,明確拿到了萬仙宮的傳承。
甚至於當世超脫者凰唯真,曾經也把握過馭獸仙宮!
再加上洪君琰……
仙宮時代的影響力,似乎從未被真正抹去!
不僅沒有徹底消失,反而在不知不覺間,已是現世舉足輕重的傳承力量。
仙宮橫世的時代,難道還能複蘇?
“答爾朱賀而非黎國爾朱賀。
”天人法相淡聲道:“我不算太懂仙人,無法妄言仙路。
但知——天無絕人之路。
”
爾朱賀有自己的路。
但黎國爾朱賀,可能有不得不走的路。
爾朱賀不太像個孩子,沒有什麽富貴天真,像個苦寒之地走出來的真正戰士,好像隨時都要跟誰搏鬥,此刻看著薑望:“真君是說,天意悲憫嗎?
”
“天無絕人之路,不是說天道仁善,與誰留路。
而是人要往前走,誰都擋不住。
”薑望道:“人生之路,無非三條。
第一問自己想走什麽路;第二問自己擅長走什麽路;第三問自己能走什麽路——天下爭鳴腳下路,百花齊放都是春!
”
爾朱賀若有所思,轟隆隆地坐下了。
相對於薑望現在的境界,年輕的天驕們實在差得太遠。
哪怕是修為最高的龔天涯,從內府走到絕巔,也是無窮路,無盡峰。
他們當然可以有術的尋求,但坐擁如此良機,哪怕是向薑望請教內府奪魁的那般劍術,也是巨大的浪費。
年輕的天驕來此,更多是尋求道的指引。
而如諸葛祚,他認為觀察更勝於詢問,人在無意間所披露的細節、展現的答案,遠比深思熟慮後的專意回答,要更真實也更具體。
近距離觀察當代傳奇的機會,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
當今之世,每一個有志於絕世的天驕,都必須要看到前方屹立的薑望。
朝聞道天宮一經建立,即刻群擁而至。
他們來此朝聖,來此聞道,來見最高的山,此生也要跨過此山去,才算絕頂。
誰來開啟一個全新的時代?
誰是下一個薑望?
誰會像薑望超越向鳳岐那樣,成為那個超越薑望的人?
這也是朝聞道天宮建立的目的之一,是薑望在尋找的答案。
無有此志,不能稱絕世!
當然諸葛祚也觀察龔天涯。
薑望是高處的風景,龔天涯是身邊的旅人。
越國已經不足為慮。
在現在的輿論環境裡,文景琇自革,普遍不被視為打破一切的勇氣,而是窮途末路中的最後掙紮。
越地乍破還建之後的欣欣向榮,也不過是一個菜圃子的春天。
章華台的樞官們常有議論,言此為“試田”。
越國政改裡暴露出來的種種問題,都會成為楚國的教訓,越國政改裡犯下的錯誤,都會在楚國的政改中,被提前解決。
楚國人甚至會明裡暗裡地“幫助”越國,當然不是幫它更強大,而是守住它的籬笆,讓這個菜圃無論怎麽折騰,都不至立即崩潰。
一月上大夫張拯使魏國。
二月獻谷鍾離炎登書山。
國家改製、政權動蕩、君亡相死……如此種種所必然面臨的外部風雨,楚國替越國擔了!
楚國政改裡的種種大膽妄圖,都可提前在越國嘗試。
能則大步,不能則止。
小小一座門前菜圃,無論怎麽折騰,其蒂結的果實,最後都必然是楚人盤中餐。
如樞官朱虞卿所言——“大可閑看風吹雨,臥聽絲竹,執箸而慢食也。
”
諸葛祚對此有不同意見——越地相對於楚地,是有其優勢的。
一則公卿盡死,船小好調頭。
二則“試田”更大膽,步子邁得更快。
照料得好了,豐沃遠勝後來者。
人道洪流所反哺的第一波豐厚資糧,就是越地的希望所在。
享盡改製紅利,一躍飛升。
大約也是高政看到的天光。
在這件事情裡,凰唯真的態度也至關重要。
畢竟即便真能攫取天光,也要鳳棲梧,才能彰顯。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或許高政才是凰唯真最純粹的同路人。
畢竟他都死了,再無所求。
不過是求一個永昌不衰的越國,希望它可以在凰唯真曾經的理想裡實現。
但越國是否足慮,是對楚國而言。
龔天涯無疑是需要他諸葛祚重視的人——盡管前有左光殊、屈舜華、項北,再前有鬥昭、鍾離炎,但風流大楚,自不欺年,十五歲的龔天涯,應是他諸葛祚的對手。
龔天涯的天賦並不是最驚豔的,比之鮑玄鏡、宮維章這種絕世之姿,顯然差了一絲。
然而他的危險之處,不在於此。
用爺爺的話說,這是一個有信念的人。
人一旦有了信念,就很難打倒,不肯燃盡。
堂堂星巫都不視之為一個孩子,而將他當做一個需要認真對待的人。
諸葛祚更不覺得自己有輕慢的資格。
他在觀察龔天涯,觀察於羨魚,觀察範拯……觀察他未來的每一個對手。
他當然也不會忘記,臨行前爺爺所說的重中之重——
那即是原野所問,在座求道者都十分關注的“天上仙”!
是的,楚國之星巫,也問“天上仙”。
好像那些真正的智者,或者說對這個世界有某種程度認知的人,都篤定薑望在天道深海裡洞察了什麽。
在進入九格考核前,爺爺跟他說,論道殿座次是三十六,宜晚不宜早。
如果此次問道進程過半,還沒有人提及“仙人事”,諸葛祚就需要站起來問一問薑真君,天上是否有仙!
把薑望的答案,帶回章華台。
如果其他人已經先一步問了,他就絕口不提此事,仔細觀察諸方反應。
如果先問天上仙的是景國人,那他就可以在之後的時間裡,找機會問一問自己想問的道途——星巫自然有規劃,早慧如諸葛祚也有自知,但今日薑望這個名字,即便放在星巫旁邊,也璨光不掩,自能剖石見玉。
如果先問天上仙的不是景國人,他就緘言守道,不使人知楚問仙。
爺爺的謀局風格就是如此,每一種選擇、每一個細節,都要考慮周詳。
哪怕隻是他這樣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來到朝聞道天宮求道,爺爺都要替他考慮到方方面面,諸如甲乙丙丁各條路,條條都說清楚怎麽選,就算派個傻子來,隻要照著命令做,也誤不了事——怕隻怕有點小聰明的,有自己的想法。
坐掌章華台,而事事親為,事事繁細。
一生如此難免見疲,為國尤其傷神損意。
哪怕現在又增補十二樞官,分擔章華台壓力,爺爺的情況也不樂觀了。
朱虞卿、李蘅華他們,更像是一種交接……
諸葛祚不願細想。
他自是相信爺爺的智慧,也仔細思考爺爺每一個選擇背後的深意。
在原野提問天上仙之時,於羨魚有所觸動——盡管她掩飾得很好,但未能逃過諸葛祚的眼睛。
很明顯,於羨魚就是爺爺所猜測的,景國那邊大約要問天上仙的人。
事情在這裡就有趣了!
仙人時代已成煙,人間並無一個仙人在——薑真君自有其道,仙宮傳承隻是他所馭之器,並非根本。
就像秦國許妄是貞侯,而非因緣仙人。
而無仙時代,諸方都問仙。
其意在誰?
楚國的諸葛祚,景國的於羨魚,和國的原野,都要問同一個問題。
卻各有其謀,所求並不相同。
但隱隱綽綽的織網,已叫諸葛祚覺出恢弘!
諸葛祚知道,爺爺不會給答案。
如果他想知道,他就要自己探究。
這是他們爺孫之間的遊戲。
天下一局棋,八方風雲子。
人間之樂,就在其中。
正如諸葛祚自己在被要求這樣的提問之前,並沒有被告知原因。
他猜想於羨魚得到類似的任務,也不曾被告知原因。
因為於羨魚在聽到薑望的回答後,明顯和他一樣,是不解其意的。
相較於直接是神降的原野,他和於羨魚明顯不具備保守秘密的力量。
所以有關於“天上仙”之問,諸方之謀所涉及的層次,大概率是原天神那個層次?
諸葛祚在心中將之定性為“受限超脫”。
他當然無法理解超脫之偉力,但想來若是凰唯真、嬴允年祂們要來朝聞道天宮,絕不會似原天神這般,要用降神的手段,驅使神廟祭司的身軀。
哪怕有太虛道主的力量籠罩,凰唯真、嬴允年祂們也不至於不敢或不能真身前來。
原天神根本缺乏真正超脫者的自在!
自己問及“天上仙”,是爺爺的意思。
於羨魚背後站著的,又是景國的哪一位?
如果能知道布局者是誰,與原天神進行對照,或就能假推其局。
相應地也能推出爺爺的局來……
這時諸葛祚聽到洗月庵那位氣質特殊的女尼的聲音。
“今日有問仙,問神,問道,問劍者。
貧尼性本癡愚,偏心不改,卻想問佛。
”
衣著素淨的女尼,在前排站起,已經等了很久,卻像是一切才剛剛開始。
她看著台上:“不知薑君是否會介意。
我北出竹林,來此望山,這一路走得崎嶇。
”
薑望這時不得不看她。
在這朝聞道天宮,為人傳道、授業、解惑,也作為求道者,要面對自己的心。
但面無表情,眸如靜水。
天人法相本就平淡的情緒,更漣漪不驚。
他說道:“今日天宮之客,盡是求道之人。
無拘身份,地位,糾葛,過往。
一切都不論,隻論道之一字。
”
還是那句話,篩選是法家的事,他的事隻是傳道。
無論他願見不願見,願傳不願傳,是否能面對。
就像他並不認可原天神降神殺人是符合超脫之尊名的行為,卻還是如實答了那一句“天上無仙”。
朝聞道天宮,為天下開,他須有面對天下的胸懷。
非如此,不能傳天下,不能足萬年。
洗月庵的玉真,看著主掌朝聞道天宮的鎮河真君。
遁入空門的女尼,看著淡漠無情的天人相。
“貧尼所在洗月庵,香火所奉尊名,是過去燃燈佛祖。
竹林漸隱前不知,苦心難付人已遲。
”玉真女尼目光灼灼:“貧尼非不用功,非不歷苦,非無天資,然而艱難踽步,困頓當前,隻因修不得過去——求教真君何解?
”
天人法相垂眸:“過去已經發生,它無法改變。
此則所以美好,此則所以痛苦。
吾不知佛,想來燃燈在過去,為照現在路,都往未來看。
”
玉真雙手合在身前,纖纖玉指正交握。
在她的僧帽之後,有一支燃燈緩緩升起,散發暖光。
她的前面一片光明,唯獨有她自己投下的影子,晦了她的面容。
再往前的陰影,就是坐在對面的薑望。
她說道:“燃燈在身後,身前無限光,唯一的陰影是自己。
薑君,試教我如何斬我。
”
“你的陰影不是你。
”天人法相眉心日月天印亮起來,站起身,往旁邊走,其身在光裡投著的陰影,也隨他走了:“師太。
你身前無限光了。
”
“尊上享大名,證大功,歷萬劫,受德報,當得自在矣!
”
洗月庵的尼姑面上表情淡,眸中幽思長:“您已是當世絕巔,身無掛礙,不系因果。
為何坐困在此,身如在囚?
天下於你有何益,你於天下又何妨?
”
天人法相立身在彼,淡聲道:“方才我答爾朱賀人生之路,不算完整。
在我想做什麽、我擅長做什麽、我能做什麽之外,還有一問——我該做什麽。
師太,我在做我該做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