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1章 你方唱罷
叮!
是這樣的一個清脆的聲音。
或許比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稍響。
薑望緊緊握著他的劍,卻不能再下移半分。
利齒交錯,映著寒鋒。
禍鬥王獸以視覺無法捕捉的速度扭過頭來,卻精準地咬住了劍尖,就這麽冷冷地看著薑望。
那一縷霜白的風,也被阻在齒表的幽光之外。
在那樣一個瞬間,好像是薑望握劍貫顱的速度,變得很慢,變得越來越慢,然後戛然而止。
認真起來的禍鬥王獸,無時無刻不在展示著碾壓性的力量。
跨過神臨已近神!
長相思如一抹霜,凍在空中,連接著禍鬥王獸,和居高臨下的薑望。
可惜身在高處的如鴻毛,位在低處的似山嶽。
彼何輕,此何重。
長相思這柄天下名劍,也發出不堪重負的顫吟。
薑望手上用力,以劍身為索,如在拔河一般,但卻將身前帶,與禍鬥王獸幾乎四目相對。
呼~
直接張嘴一吐,神通種子全力催發,赤紅的火焰噴湧而出!
三昧真火,無物不焚!
此乃開辟內府以來,所摘下的第一門神通,開發時間最久,雖不及不周風吞噬了大量的燕梟之喙後來居上,但積蓄的神通之力卻是最多。
這一刻薑望幾乎將那顆赤紅色的神通種子催發到極限,以焚天滅地的氣勢奔湧。
禍鬥慣能食火,便試一試,能否食這神通火,又能食幾多!
與薑望眼神相對,禍鬥王獸顯然感受到了他的意志。
叼住長相思的劍尖,猛地一個甩頭!
沛然難禦的巨力湧來,薑望連人帶劍高高飛起。
而禍鬥王獸那怒張的巨嘴,仍然是葷素不忌地猛烈一吸!
幽光轉成漩渦,仿佛連同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口將洶湧的三昧真火全部吞下!
耀眼的神通之火一掃而空。
禍鬥王獸的嘴巴高高鼓起,繼而全身泛起赤光,有一種幾乎要炸開的感覺。
但黑色的皮毛之上,幽光如瀑流落,仿佛將那層赤光“洗”掉了,這才消了顏色,恢復正常。
那邊薑望連人帶劍被甩開,根本也顧不得察看三昧真火的戰果,隻在半空一踩青雲,以更快的速度飛遠,想要趁機撞破禍鬥獸群的包圍圈。
但就在下一刻,眼前一花,禍鬥王獸已經再一次攔在前面,當頭就是一爪。
薑望輕吹一口氣,一縷霜白色的不周風飄轉而出,以殺生釘直面對手。
啪!
禍鬥王獸爪覆幽光,竟然從側面生生把殺生釘拍散,而後一爪拍到薑望身上,直接將他轟落!
霜披散,流火去,眸中不朽的赤金之色,也歸於黯淡。
劍仙人之態被生生打散!
混同一體的五神通之光各自流開,胸腹處璀璨耀眼的天府五輪漸次熄滅。
一襲青衫飄落,如折翼之鳥,無力地墜落海面。
以倒仰的姿態望天,山海境雲煙彌漫的天穹真是美麗極了。
身體入水的聲音,也很是輕柔。
像是這碧藍色的大海,溫柔地托舉了他,緩衝了很大一部分的墜力。
身上筋骨,仿佛盡斷。
無一處不痛,無一處不疲乏。
很想要……就這麽躺著,閉上眼睛。
但手還能動,手中還有劍。
五府尚未崩潰,通天宮仍有道元。
戰鬥還未結束!
巨量的道元一瞬間奔向四肢百骸,帶去極其沉重的力量。
於是他的身體開始極速下墜,在海中往海底更深處墜沉。
這無垠大海是否有極處?
海中可有惡獸在?
所有的意外,此刻都是機會!
嘭!
一聲激烈的落水聲,水花濺起數十丈!
那禍鬥王獸以極其兇蠻的姿態,整個砸了下來,將水鏡砸破,撞入大海中。
以如此方式落水,它遭遇了海水最大的阻力,卻仍然橫衝直撞,快如疾電。
當它撞到了薑望身前,一個疾轉,與薑望迎面時,海面上它砸落的那個水坑才開始恢復……其快也如此!
現在,在這冰冷的海水中。
禍鬥王獸再一次與薑望正面相對。
它毫不猶豫又是一爪!
這一爪揮擊在海底,卻撕裂了海水。
海水當然在攔阻它,但卻不能夠攔阻它。
薑望那仍詭異扭曲著的左手,手腕之處一圈星環忽然亮起。
星光一躍,化作肅穆佛塔。
卻是觀衍星君所贈的那座星樓,以極其厚重的力量與禍鬥王獸之爪對撞。
海底發出一聲悶響。
這座星樓當場被拍散,還歸手腕,印痕一圈。
它的力量本不該用於防禦,玄奇如它,應該在星海遨遊。
但薑望已經別無選擇了。
窮盡所有想象,唯此能爭得一線可能。
就在這座星樓與禍鬥王獸之爪對撞的瞬間,薑望已經出劍。
他練過不止一次水中劍,在山海煉獄裡,水之煉獄也是左光殊最熱衷的一座煉獄。
他早已跟左光殊學會了如何親近水,長相思將霜光暗斂,劃過美妙的軌跡,絲毫不被水流所阻,反而借助了水的流動,頃刻直抵禍鬥王獸的心口。
但眼前隻一花,那心口的要害已丟失,劍尖又被咬住。
薑望自問已是極力地注意了禍鬥王獸的動作,他這一劍也足可以稱得上突兀,但對於這一咬,卻根本避不開!
禍鬥王獸根本不掩飾它的兇蠻,就是要以碾壓的力量、碾壓的速度,對他進行毫不留情的鎮壓。
任你天縱之才,任你術劍雙絕,任你神通了得。
一爪,一咬,一吞。
盡破之!
長相思又入禍鬥之口,在這個刹那,薑望的左眸轉為赤紅。
乾陽之瞳,神魂殺法,名曰墜西。
他從未打算在神魂層面與禍鬥王獸爭鋒,因為這是最不明智的戰鬥選擇。
禍鬥王獸是神臨層次的異獸。
神魂歸元化神,煉就靈識。
在靈識籠罩的範圍內,自然有如神祇。
以他外樓境的神魂之力與禍鬥王獸的靈識對撞,無異於以卵擊石。
然而時至此刻,他還能有什麽手段?
幾乎所有的殺手鐧都被輕易破解了。
所有的掙紮全部被抹去。
他隻是不放棄而已。
無非是用盡全力,窮盡所有可能,去掙紮,去鬥爭——
一如他這一路走過來,面對的每一次絕境。
在神魂的層面裡,煌煌一輪大日,高耀於天,劇烈地燃燒著,轟然墜落。
似滅世之焰,有焚海之威。
單騎破陣圖展開,禍鬥王獸印於其上,環顧這烈日墜落的神魂環境,顯然也有一些意外。
畢竟如此強大的神魂力量,它幾乎未在神臨之下的存在身上感受過,
但也隻是意外而已。
就在下一刻,它騰身而起.
其身,無限膨脹。
其勢,無限膨脹。
薑望親手開啟的神魂之爭,它卻更具備主宰戰局的氣勢。
像是一頭通天徹地的黑犬,一口便吞掉了那輪燃燒的大日,吼!
此一刻禍鬥竟如天狗!
仿佛神話照進了現實。
這個璀璨炙熱的神魂的世界……
熄滅了。
極端的痛苦有如狂潮奔湧,瞬間摧毀了全部的意志。
留在薑望心裡的最後的感受,是一片虛無。
深沉的黑暗席卷而來。
為這一場,落下帷幕。
……
……
“薑望的痕跡消失了。
”
在一塊孤礁之上,太寅最後看了一眼七星羅盤,將它收起。
“是嗎?
”
項北盤坐調息,蓋世戟橫在膝上。
有一種極淡的感覺,如水紋在心湖漾開。
說不清是遺憾,還是放松。
驅逐了薑望當然是一件好事,但畢竟不是親手將其擊敗。
而三成的神魂本源一旦割舍,對於他們這種神魂極其強大的修士來說,是幾乎不可承受的損失。
放在他和薑望的神魂力量對比上,就是削弱到他可以直接攻入對方通天宮的程度了。
換而言之……
一直矗立在前方的高山,已經倒塌了。
說起來,他雖然同意了太寅的計劃。
但其實他並沒有預料到薑望的離場。
總覺得那樣的一個人,會不斷地創造奇跡才對。
但回過頭來想一想,哪有人會是永恆的主角呢?
如項氏的擎天之柱項龍驤,那種從年輕時就嶄露頭角、輝煌了一輩子的大人物,不也折戟在河谷麽?
“痕跡是在瞬間被摧毀的,就像那頭禍鬥王獸抹掉我的陣法一樣……”
太寅的表情有些凝重,當然不是因為已經被抹去痕跡的薑望,而是因為這山海境本身:“不是說這裡隻是一個虛幻的世界麽?
但是從進來一直到現在,這地方給我的感覺和太虛幻境完全不同。
”
“我強調過,此地虛幻隻是說法之一,隻是你自己先前更相信這個說法而已。
”項北道:“九百年過去了,山海境的真相依然未曾解開。
你和我所見的,難道就是真相嗎?
”
他的天橫雙日重瞳裡,有著深邃的光:“或許隻是一個截面而已。
”
太寅沉吟道:“至少,禍鬥王獸的強大和智慧,都是真實的。
絕非什麽虛妄的想象。
”
“我也進太虛幻境感受過。
”項北忽然道:“你說,如果太虛幻境的創造者願意,能不能直接在太虛幻境裡創造現世並不存在的強者?
若真創造出來了,我們又能不能夠發現?
”
眾所周知,太虛幻境裡的參與者,都是現世修行者。
項北這話乍聽很突兀,甚至莫名其妙。
但若是往深裡想一想,卻讓人有些發毛。
太寅忽然脊生寒意,怔了片刻,才強笑道:“太虛幻境自有規則,制定之後不許任何人隨意更改。
即便有隨著環境發展之後切實需要調整的規則,也是經各方協調監督後才能修訂……這太虛幻境天下列強都有份參與,也都輪值監督。
”
句句陳述的是事實。
也句句都是在安慰。
相對於太虛幻境這偉大的構造,他太寅和項北,其實也是微不足道的。
至少目前還很微不足道。
項北於是轉問道:“確定薑望是已經出局了嗎?
”
“如果我是他,我也沒有辦法。
那頭禍鬥太強了。
”太寅心有餘悸:“完全是依靠壓倒性的力量,撐爆了我的陣法……我留下了一部分它的痕跡,下回在靠近之前,七星羅盤就會預警,但也不知有沒有用,來不來得及。
不管是真是幻,這山海境,比你之前說的可怕多了。
”
“我也沒有想到山海境裡會是這般……”
項北說著,忽然住嘴,站起身來,提起蓋世戟,仰頭望天。
轟!
從天穹之上,傳來暴烈的聲響。
似悶雷,似天空炸破了一個口子。
如此突兀,如此的不可忽視。
天穹那團不斷放大的黑影,像是一顆天外墜落的隕石,呼嘯著砸向大海。
又過一兩息,才終於瞧得清楚。
卻是一個肌肉如山巒的魁梧巨漢,從遙遠的高空砸落。
強壯到可怕的肌肉,將一身不知屬於何方勢力的製式武服,撐得高高鼓起。
全身未見任何道術力量,純粹以肉身與空氣極速摩擦,因而發出類似隕石呼嘯的恐怖聲響。
項北已經是相當高大雄壯的體魄,比太寅幾乎高出一個頭,也壯上一輪。
但跟這極速墜落的巨漢相比,卻又小了一輪。
那澎湃的血氣、純以肉身破空的表現,無不說明這是一位強大的武夫。
此人是誰?
所為何來?
項北已經提戟相對,而太寅卻神情嚴肅地目視前方。
在視野的盡頭,碧藍的海面之上,也有一個人,踏波而來。
黑發如濃墨,暈染在空中。
微微擡起的下頷線,銳利得如有傷人的鋒芒。
在緘默之中,又恰恰說明了他的驕傲。
倒提一杆長槍。
人在前,槍在後。
槍尖隻入水半寸,帶出一條淺淺的水溝。
但竟久久不消失。
因而從看不到的遠處,一直延伸至此——
那是無意而發的,但又恐怖的、凝而不散的槍氣!
槍過留痕。
此必傳世之名槍。
此當驚世之英雄。
可太寅既認不出來這人,也認不出來這槍。
他隻清楚地看到,在水底,分明離槍尖還有很長一段距離的地方,有一條大魚遊過。
卻頃刻間千瘡百孔,死得透了。
創口透光。
這個銳利如此的男人,
他就這樣倒拖長槍,從碧海盡頭走來。
什麽都沒有說,但好像什麽都不必說了。
生和死。
總要有一方,選一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