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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第2196章 人生至此如懸筆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4575 2024-04-28 09:25

  暘國立於道歷二十四年,是一代雄主姞燕秋所立之國,立國之初,即為東域霸主。
巔峰時期,橫跨東南。

  覆滅於道歷二八一三年。
末代暘帝倒行逆施,壞盡民心,最後以逼看世家祖傳秘典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引得天下皆反。
又強征海疆軍隊回都護駕,意圖放棄人族海防而保全社稷,被海疆守軍拒絕……由此失去所有。

  曾經稱雄一時的大暘帝國,遏製了景太祖六合天子之雄圖的偉大國家,最終退場,享國兩千七百八十九年。

  曾經多少風流人物,都隨風流去。

  無非黑夜白天往複,把歷史作為書頁翻過。

  “暘落西山,日出九國。

  最後是偏居一隅的齊國異軍突起,終結了舊暘的榮耀。

  在道歷兩千年代的尾聲裡,顏生是天下大儒,文名顯昭。

  曾任暘國太子太傅。

  是末代太子的東宮教師。

  可惜那位太子沒有大業可以繼承,這太子太傅,也沒能變成太傅。

  在末代暘帝受圍而死、太陽宮被擊碎,太子也自刎於東宮後,顏生便離開暘國,登上書山,從此潛心學問,皓首窮經。

  這自然是一位強者。

  敢找諸葛義先對話,還要去問羅刹明月淨,便在衍道絕巔之林,也足稱“有力”。

  顧蚩細細地咂摸了一陣,又問:“他以什麽理由替高政出頭?

  幽幽的聲音回道:“高政當初去暮鼓書院問道,連論十場,來者不拒。
場邊有一個聽論的儒生,道途受阻多年,即將壽盡,被一言點醒。
回去之後,大筆揮毫,一蹴而就,寫成千古文章,無憾離世——那個儒生,就是顏生的弟子。

  顧蚩笑了一聲:“真夠繞的!

  在找羅刹明月淨之前,顏生要先跟楚國星巫諸葛義先說一聲,這就足夠說明,南域是誰的聲音最大。

  顏生是代表書山給越國撐場也好,又或真的是他自己“氣不過”也好,他都必須要給一個過得去的理由出來。

  不然真當大楚六師是吃素的?

  “這個儒生真的存在,這篇文章也真的有。
”遊蕩在長街兩側的聲音回道:“但是不是真的跟高政有關,就說不清楚了。
現在他們都死了。

  “儒生就喜歡玩這一套。
”顧蚩‘呵呵’地笑著:“諸葛先生怎麽說?

  幽幽的聲音道:“對高政的死表示驚愕、惋惜、痛心。
對越國表示同情,對三分香氣樓表示唾棄。
讓顏生務必擒拿羅刹明月淨,最好是押到郢城來——楚國緝兇久矣!

  “那就隨他吧。
”顧蚩擺擺手:“此事不必再關注。

  此事也很難再關注……

  誰還能天天跟著顏生和羅刹明月淨的蹤影啊?

  顧蚩自己都辦不到。

  大概他也知道自己這話有些沒意思,便又轉道:“景國那邊還是沒有消息傳來嗎?

  幽幽的聲音道:“沒有。
隻知道樓約近期去過中央天牢。
更具體的消息打探不到。

  顧蚩的胡須修得很好看,他分開食指和拇指,在唇上的兩邊胡須輕輕抹過:“景國的事情先放一放,上次已經驚了人,現在拿消息不容易——閻胖子最近在做什麽?

  長街兩邊的房屋裡,都空空蕩蕩,但又窸窸窣窣,十分詭異。

  聽得酆都尹的新問題,前一個聲音消失了,後一個聲音陰惻惻地響起來:“他大概也在問這個問題。

  上生典獄官閻問,是個高高胖胖的家夥。
鎮獄司和酆都也是許多年的老對手。

  顧蚩叫他閻胖子,他叫顧蚩顧竹竿。

  要把握閻問的行蹤,肯定是很困難的。
這個回答隻是在說,閻問最近沒有什麽大動作。

  如今的酆都尹的確消瘦,官服像是掛在身上,空空蕩蕩的,怎麽都不能合身。
他飄飄忽忽地走了幾步,吩咐道:“這段時間盯緊越國,有時候聰明人死了,反而麻煩。

  “喏。
”酆都鬼吏應命而去。

  窸窸窣窣的聲音,也漸漸消失了。

  前方城門正開,押進來一隊戴枷的嫌犯。

  其實“嫌”字可以去掉,進了酆都,哪還有什麽嫌疑?

  都是囚犯。

  顧蚩隨手一指,語帶笑意:“左邊那排第三個,過來,本官要親自問問你犯了什麽事——是不是冤枉的?

  那人穿著囚服,戴著枷鎖,慢吞吞地走出來了。

  他有一顆十分乾淨的光頭,擡眼看過來,誠實地搖了搖頭:“我不是冤枉的。

  ……

  ……

  “說起來我也算是體驗過很多刑罰啦。

  中央天牢的‘貴賓廳’裡,一團完全看不出面目的爛肉,垂掛在刑架上。
看起來是早就該死了,卻還吊著命。
連呼吸都很費勁,卻還努力地自言自語。

  桑仙壽今天忙別的事情去了。

  來“招待”他的獄吏,也算是刑訊高手。

  可惜相較於桑仙壽,手段還是稚嫩太多,讓他還有精力說話——他一有機會就說話。

  可憐的仵官王,用這種方式確認自己的存在。

  用刑的人已經在收刑具了。

  他還在繼續說:“不同的監獄風格,我都感受過。
什麽鄭國啊,中山國啊,宋國啊,嘿,我呆過的監獄多了去了!
說起來確實是你們中央天牢的規格最高。
對了,你知不知道囚海獄?

  “釣海樓的那個監獄,位置在懷島。
怎麽樣,在你們監獄界能排得上名號不?

  “我有一個前同事,就是囚海獄的獄卒。
姓‘畢’,死得很慘——誒,你們不會殺我吧?

  獄吏很守紀律,始終不說話。

  但仵官王仿佛已經得到回應,甚至還笑了起來:“嘿嘿,在你們中央天牢裡,我是不是第一個求活的人?

  “哎,前同事還在的時候,我常常跟他討教囚海獄的手段。
那時候覺得他的手段很不錯,但跟我桑爹相比,還是差得遠啦。

  獄卒試完今天所有可以試的手段,最後看了這團爛肉一眼,確定禁製都好好的,便拎著刑具箱離開了。

  仵官王幾乎沒有確切的五感,隻能模糊感知到,獄門已經鎖上,監獄正在下沉。
他又要被泡進用特殊藥水填塞的水牢。

  “爹啊——”他有氣無力地慘聲喊道:“您到底還要我招什麽啊?
我屁股上的痣都告訴你了——唔!

  下沉太快,他直接被沉進了水中。

  緩了好一會兒,絞索才緩緩複位,叫他露出腦袋。

  今天的藥水,加重了“癢”的效果,加強了對感知的恢復,還有一些固本培元的藥效……唔,牡丹皮、茯苓、麥冬、寒七草、三途花……

  仵官王認真地分析著,但身體卻是控制不住地篩糠般地抖。
這是感知逐漸恢復之後,基於痛苦的本能反應。

  痛苦是無法習慣的,隻有承受和不能承受。

  桑仙壽是一位優秀的劊子手,刑刀始終遊走在不能承受的邊緣。

  但無論如何搖搖欲墜,仵官王都不允許自己真的的“墜”下去。

  即便求生的稻草是絞索,他也熬到勒死自己才肯放手。

  這時候有個聲音響起來,因為太過飄渺沒有落點,仿佛幻聽——“你想出去嗎?

  這是一個多麽溫暖,多麽祥和的聲音!

  僅僅隻是聽到這個聲音,肉體的疼痛就得到了緩解。

  “嗬……嗬……”

  仵官王辛苦地喘息著,沒有搭腔——殺手在外面一定要保護自己,輕易不要跟陌生人說話。

  那聲音又道:“我可以幫你離開。

  “騙子。
”仵官王不屑一顧:“我爹說過,中央天牢自建成起,就沒有人成功越過獄。
你憑什麽?
小覷我大景皇朝嗎?

  面對這種試探,那飄渺的聲音隻是道:“他騙你了,有一個人成功過。

  “誰?
”仵官王嘲笑道:“你想說‘崔棣’嗎?
或者‘仵官王’?

  飄渺的聲音不帶情緒,始終如一:“他叫‘敏哈爾’。

  堪稱一代草原傳奇、曾來中域傳道的蒼圖神使敏哈爾!

  他是歷代神使裡聲名最著的一位,牧國的敏合廟,就是為他而建。

  如此人物,曾經也進過中央天牢,最後還逃出去了嗎?

  “什麽敏哈什麽的,我聽都沒聽過,閉嘴吧你!
”仵官王大義凜然:“別想我背叛我爹,我爹在考驗我呢!
過幾天就把我放了,還將委我重任!

  “你知道桑仙壽為什麽還沒有殺你嗎?
”飄渺的聲音問。

  “自然是舍不得我這個義子。
”仵官王道:“我還要給他養老呢!

  飄渺的聲音道:“你不用擔心,我跟你說話,沒人聽得到。

  “有沒有人聽到,都不影響我對我桑爹的感情!
”仵官王很有點生氣的樣子,頓了頓:“那你說是為什麽?

  相較於仵官王豐富的情緒,那飄渺的聲音始終恆定,波瀾不起:“因為你的根本法還沒有交出去,而且你的道身很有研究價值,你的意志非常頑強——可以充分試驗他的構想,完善他的刑訊秘法。

  “什麽根本法,我都不知道你說什麽。
我對我爹毫無隱瞞。
連我珍藏的春宮三十六式都告訴他了!
”仵官王怒道:“你不要想挑撥離間!

  “你懷疑桑仙壽在旁聽?

  “怎敢直呼他老人家的名字!
你必須對我爹保持尊重!

  那飄渺的聲音略一停頓,道:“姬鳳洲是個小王八,姬玉夙是個老王八。

  “休得對今上無禮!
”仵官王勃然大怒:“你敢辱我太祖!

  “你還真是赤膽忠心。
”飄渺的聲音道:“那就這樣吧。
當我沒來過——你也不會記得我。

  “請便!
”仵官王信誓旦旦:“我一定會舉報你,妖人,等著看我桑爹怎麽對付你!
你會為你的無禮付出代價!

  很快他就明白,那飄渺的聲音所述,並非謊言。

  他確切地感受到,他的這一段記憶正在消失——擅長換身也經常更換軀體的他,很懂得處理記憶,對這方面非常敏感。

  所以他立即道:“等等!

  “你是誰?
”他問:“做交易的話,我總得知道我在跟誰交易吧?

  “我是誰?
時間太久我也快記不清了……”飄渺的聲音道:“但你可以叫我——地藏。

  “真是威風的名字,想必您本人也很威風!
”仵官王的語氣變得很諂媚:“不知道在這場交易裡,我需要付出一些什麽呢?

  飄渺的聲音道:“你隻需要努力逃出去。
而我會幫你做到這一點。

  “還有這等好事?
”仵官王的懷疑毫不掩飾:“我不相信自己能有這麽好的運氣,遇得到好人。

  “不必嘗試定義,我不在你的任何定義裡。
”那飄渺的聲音道:“你是一定要付出什麽,才能夠確定這件事情麽?
你現在這樣,能付出什麽呢?

  “我有一顆真心!
”仵官王語氣誠懇地道:“公若不棄,我願拜為——”

  飄渺的聲音打斷了他:“下次我再來找你。

  嘩啦啦——水牢上方,傳來了鐵鏈拖地的聲音。

  一切都沉寂了。

  仵官王慢慢地低下頭,舔了一點那帶來極緻痛苦的藥水,用來潤濕自己實在乾涸的嘴唇。
他笑了起來。

  ……

  ……

  西出渭河是武關,窮目萬裡見虞淵。

  從來聽得鹹陽名,未曾見鹹陽。

  薑望無心看秦都,獨劍下武關。

  再次飛出南域,再次飛向虞淵,薑望的心情從一種沉重裡解脫,又擔上另一種重量。

  最後他懸停在渭水上空。

  虞淵不是什麽風平浪靜的地方,他薑望也不是可以橫趟虞淵的人。

  殺異族十八真更不是什麽不費吹灰之力的事情,而是切實要拿性命去爭的壯舉。

  武關之後,是現世最兇惡的幾個地方之一。
倘若他不能拿出最好的狀態去應對,不幸戰死於彼,也沒什麽好怨尤的。

  但……談何容易?

  渭水滔滔,清波照影。

  對於西境的這條大河,薑望最深的印象,是當年向前在這裡,與秦至臻交手。

  他以唯我飛劍,為黃河之會上的那場大戰做了鋪墊。
他也被給衛瑜出頭的秦至臻,生生斬進河底。

  如今向前是天下第一神臨名頭的競爭者,秦至臻是盛名久享的太虛閣員。
雙方還是有一境的差距。

  薑望停在這裡,想給青雨寫信。

  他嫌雲鶴太慢,鋪開太虛幻境裡的信紙,寫道——

  “雲上青雨,見信如晤:最近怎麽樣。

  又劃掉。

  重寫——

  “你忙不忙?

  又劃掉。

  “我跟你說,光殊真好笑,他……”

  “邊荒……”

  “中山渭孫這人挺沒意思的……”

  “南域風景實在很好,下次一起……”

  通通劃掉。

  薑真人慢慢地歎了一口氣。

  這次想了一陣才起筆——

  “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說。
我曾經欠了一個很大的人情,那個人……”

  又止筆。

  人生至此如懸筆,將行文,又意踟躇。

  毫尖在信紙上無意識地塗了兩下,薑望皺起眉頭,索性將這張信紙揉成一團。

  他長呼一口氣,重新拿出一張信紙,寫給了秦至臻——

  “我在渭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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