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5章 殊途同歸
虞善德耐心回答:“朝廷已經下令,北境命各地官府、士紳,全力協助有關流民的安置,遼東三省靠海,物產比較豐富,旱情也較輕,你們到了遼東一帶,還能從旁的地方獲取食物。
”
官府和士紳真要靠得住,也不至於這麽多流民湧進京裡。
流民能不能得到安置,還是要看武穆王。
武穆王也不是傻子,這麽多流民沒錢也沒糧,要怎麽安置?
朝臣們一合計,就打算優先將幽軍的軍晌發了,甚至還從別處的軍晌東挪西湊,多出了三成軍晌,補償武穆王。
另外從湖北,河南等產糧大地,調了一批糧食送往北境,數量雖然不多,但也不能沒有半點表示。
朝臣們雖然想將流民這個燙手山芋,扔給武穆王不管。
但也不能做得太寒磣了。
不過調糧這事暫時不能提,不然會出亂子。
虞善德一一回答流民們的各種問題,半點也不帶含糊。
流民裡也有了一些有才學,懂成算的人,方方面面問清楚了之後,一群人湊在一起,七嘴八舌一合計,覺得這也算是一條活路,京兆不開城門,不放糧,他們乾守著,一樣餓死,倒不如去北境謀一條活路。
武穆王肯收流民,韶懿郡主也在北境,再怎麽也比等死強。
虞善德道:“明兒上午,官府的救濟糧就會發放下來,屆時城裡的官紳們,會在城外設粥棚,臨別的一頓飽飯,算是為諸位送行,官府會派兵過來把守,諸位切記不要哄搶,鬧事。
”
流民們一聽,臨行前還能吃一頓飽飯,大多都熱淚盈眶,激動不已。
虞善德看著這一幕,心下惻然。
是齊六小姐、宋三小姐,唐五小姐三人,聯同了京裡相熟的各家募銀湊糧,請窈心堂出面賑濟災民。
有些人家是真心善心,之前不願冒頭,是因為流民太多,救濟不過來,有窈心堂出頭,自然願意慷慨解囊。
有些人家,想要借機為家中的女兒謀個好名聲,也願意出錢出糧。
還有一些人家,是聽聞朝廷要將流民遷到北境,擔心節外生枝,稟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點錢糧,把流民打發走了,也能安心。
不然大批流民,聚集在城外,連覺也睡不安穩,就怕搞個什麽暴亂,起義什麽。
總之不管出於什麽目的,流民總歸能吃一頓飽飯。
虞善德回到家中,直接找了虞閣老。
虞閣老年愈六十,留了一把花白胡子,聽他說了來意之後,掏了掏耳朵:“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
虞善德“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叔祖父,我在翰林院呆了三年,也該正經謀個差事了。
”
虞閣老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你進了翰林院之後,很受陛下器重,你已經升任了翰林院侍講,熬一熬可以直升正五品侍講學士,甚至是正三品掌院學士,翰林院是你的腳踏石,最多十年你就能直入內閣,成為閣老,前程不比你二叔差。
”
這些年來,虞氏族裡出了不少人才,虞善德不算太起眼,他能受朝廷重視,是有些恰逢其會的機遇。
但令所有人跌破眼珠的是,他能穩得住這份皇恩浩蕩帶來的機遇,並且憑著自己多年來,穩紮穩打,打下來的堅實基礎,積厚薄發,很快就在翰林院站穩腳跟,為自己開拓了一條平步青雲的通天大道。
在他的設想裡,虞善德隻需要在翰林院熬十年,虞氏族又將再出一位閣老。
虞善德搖搖頭:“這並非我寒窗苦讀十餘年的本意,我要脫下細絹的褲子,換上粗衣麻布,和流民一起餓肚子,一起吃草根,帶著城外二十餘萬流民去北境,幫助他們在北境安身立命。
”
他所言太過驚人,以緻於虞閣老半晌反應不過來。
“叔祖父,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窈兒妹妹一介女流,都有濟世的胸襟,我虞善德堂堂七尺男兒,怎可忍見百姓苦,眾生苦,而有所不為?
家中為我取名為德,何為德?
立善顯仁,方為德,取其名,奉其行,善德之名方能立身為人,”虞善德緩緩站起來,躬身下拜:“請叔祖父,成全。
”
虞閣老掀了掀眼皮瞧他:“你決定了?
”
虞善德點頭:“決定了。
”
虞閣老又問:“不後悔?
”
虞善德堅持道:“絕不後悔。
”
“好。
”虞老閣說了一個字,又闔上了雙眼,年紀大了,時常感到精力不濟,坐著就想打瞌睡,不如年輕人有抱負,有志向囉。
虞善德呆愣原地。
虞閣老眯了眼兒,眼皮子打著架,仿佛就要睡著一般:“我不會攔你,虞氏族也不會攔你。
”
虞善德低下頭,不知該如何開口。
虞閣老道:“為什麽高祖皇帝對虞氏評價極高,願意用虞氏,又不願意重用?
單隻因為我們虞氏弑君了?
那我們虞氏為什麽要弑君呢?
”
虞善德愕然不已。
虞閣老道:“虞氏弑君,是因為前朝不仁,百姓無以聊生,不忍生靈塗炭,高祖皇帝歎讚虞氏忠烈風骨,用虞氏,卻不盡用,是心知虞氏,是天下人的虞氏,卻非殷氏皇族的虞氏,有朝一日,殷氏子孫後代不肖,被弑的,焉知不是他的子孫後代?
”
虞善德心中大為震撼。
虞閣老道:“因材而施教,因志而製宜,這是世族始終能培養出諸多名人望士的原因,你不想做的事,自然有人去做,不一定非你不可,你志不在廟堂,一心向民,有祖德風範,”說到這裡,他意味深長道:“虞氏族如果光追求名利權勢,也傳承不下來。
”
一個家族裡有人為名,有人謀利,有人戀勢,有人求財……
有人願意為民請命,也有人貪權好勢。
道不同,殊途而同歸!
虞善德深深下拜:“善德受教了。
”
虞閣老闔下眼睛,打起瞌睡來。
虞善德有選擇,可有些人連選擇的餘地也沒有。
如虞宗慎。
虞老爺子死後,孤兒寡母除了不想活,就隻能活出一個人樣,不然在偌大的家族,會被吃得連骨頭渣也不剩。
家族講究的是公平,而不是公正。
史上最牛書生張養浩,一生經歷七代皇帝,曾七次被皇帝,邀請出山,六次拒絕,第七次,年愈六十的他出山了,是因為關中大旱,饑民相食,張養浩散盡家財,遇餓則賑,死者則葬之,每到一處,他告訴富戶,賣糧補官,賣的越多,補官就越大,因為他名聲大,所以富戶們都相信了,餓死的人越來越少,難民也越來越少,後來病死在賑災路上,史稱:“關中之人,哀之如哀父母”。
用他這一雙走遍關中,濟遍災民的手腳,寫下了一首震爍古今的詩——
《山坡羊·潼關懷古》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
望西都,意躊躇。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為他恢宏壯闊的一生,劃下了完美的句號。
虞善德這個人物,寫的時候我其實並沒有太用心去構造,但是寫到旱災了,就想到了張養浩,想到了無論再怎麽腐朽的朝廷,也會有那麽一個人,站出來,為民生請命。
然後,就想到了虞善德。
也許在我給虞善德,取這個名字時,在我心裡,已經把他的人設立起來了。
取其名,行其意!
正如張養浩用了六十年,養了一腔浩然之氣,盡付於天下百姓。
當然了,我沒有以張養浩為原型,塑造虞善德的意思,畢竟兩人完全不同,隻是希望,有那麽一個人,心存大義,立身立德。
(本章完)